第442章 遗忘
崔令窈脸上那层坚冰般的平静才微微松动。
她步履沉稳地登上马车,一路沉默。
直到回到成阳伯府她自己的院落,屏退左右,她才走到紧闭的窗边。
“吱呀——”
她推开一丝缝隙,冬夜凛冽刺骨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冰雪的气息,吹拂在她脸上。
窗外,一弯冷月孤悬,清辉洒落,更添几分寒意。
过了半晌,一道身影出现在了窗畔。
正是裴玠。
他甚至无需去看崔令窈此刻的表情。
那清丽面容上或许依旧维持着惯常的平静,但与他心意相通、几若一体的裴玠,早已从崔令窈那推开窗扉的细微动作,从她伫立寒风中的孤寂姿态,甚至是从空气中弥漫的、独属于她的那份压抑气息里,第一时间敏锐地捕捉到,她此刻的心情,绝非平静,甚至可以说是糟糕。
没有言语,他伸出手,带着熟悉的暖意,极其自然地抚上她被寒风吹得微凉的脸颊。
指尖温热的触感,驱散了她肌肤表面的寒意,也悄然熨帖着她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人救过来了?”
裴玠的声音,比窗外的月光还要柔和。
崔令窈轻轻嗯了一声。
她下意识地像寻求庇护的雏鸟般,将脸颊更紧地贴了上去,汲取着裴玠手心源源不断传来的暖意。
被救下的,自然是谢婧容。
谢婧容和谢芜作为被严加看守的罪犯,大理寺的人自然不会让其接触到任何伤害自己性命的物件儿。
她们所用的碗筷,都是木头的,且会有人盯着她们,一旦用膳结束便立刻收走。
牢房内任何尖锐的东西都会被处理掉,连脚上都戴着镣铐,距离经过精心测算,防止她们一头撞死在墙上。
当然,若是下定决心咬舌自尽,还是能够的。
因而这等犯人一般还会被口中塞入布条,绑住手脚等防止意外。
不过,谢芜母女入狱之时显然没有什么求死之意,加之裴玠叮嘱过一应礼遇,故而大理寺自然不会用上这等有些折辱的看管手段。
这碎瓷片,若不是崔令窈特意安排人恰好路过,怀中的药瓶跌碎,一枚瓷片崩到了谢婧容的脚下,按常理来说,谢婧容是绝对寻不到的。
那碎片的边缘锋利程度经过处理,割开皮肤,却不至于一下伤及要害。
谢婧容当时心绪激荡,自然没工夫细细观察手中好不容易得来的瓷片。毕竟,她还得藏着掖着,防止被人发现了。
而在她被压入密室的隔间之时,离澜便已经封住了她周身几处大穴,让其浑身气力失了七八成,防止谢婧容对自己下死手。
崔令窈已经吩咐人提前为谢婧容用了离魂引。
那是将武珩偷天换日从太后手下保下的秘药。
谢婧容,没死。
她此刻已秘密转移至安全之处,由可靠的人看护着。
“她果然用了。”
崔令窈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在那种情形下,以她的烈性,死,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赎罪方式。”
她转过身,烛光映照着她清丽却略显疲惫的侧脸。
“我给她那块瓷片,是想逼她做出选择。是像她母亲一样,在绝望中权衡苟且?还是保留着她骨子里那份谢芜曾经教导她的、却被谢芜自己背弃了的忠勇和决绝?”
她下意识将脸颊更紧地贴在了裴玠的手心,想要从裴玠的身上汲取一些温度。
“她选择了后者。用最惨烈的方式,否定了她母亲的道路,也试图洗刷谢家的罪孽。那份失望是真的,那份控诉是真的,那份以死明志的决心,也是真的。”
“所以,你决定给她一次机会。瑶儿,你终究还是记着和她的情谊的。”
谢婧容待崔令窈,的确是有十足真心的。
她们那时,比之亲姐妹也不差什么了。
甚至,谢婧容还在私下给崔令窈攒着嫁妆。
按理说,嫁妆都该是长者给晚辈准备的。
可谢婧容觉得,崔家是个豺狼虎豹窝,从来对崔令窈没什么真心。
来日崔令窈入宫为妃,裴玠待她真心真意的时候自然是什么都好,可君恩如流水,万一哪一日裴玠的心淡了,崔令窈还是得多有些傍身的银钱才好。
她给崔令窈准备了不少银票,那本来是谢芜为她准备的。
尽管谢芜说过,自己已经为崔令窈备下了一份嫁妆。
比谢婧容的也不差什么。
只是因着入宫,减少了一些大件儿的器物,增了些银票。
可谢婧容却说。“银票总是不嫌多的。左右我将来嫁人,夫家若因我少了这些银票就看轻我,那也不是什么好人家。再说了,日后没了银钱,我便回娘亲身边打秋风,难道娘亲还能不理我不成?”
谢芜无奈,便也由她去了。
而如今,靖远公府被查抄,谢婧容攒的那份嫁妆也被送到了裴玠面前。
崔令窈,自然也是看到了的。
“这机会,不是宽恕。谢家欠我父母的血债,永世难偿。这机会,是念在她今日这份以死相谏,试图挽回大昱危局的忠烈之心;念在她……终究与我,有过那么一段还算纯粹的情谊。”
这件事,崔令窈和裴玠已经相商过了。
毕竟谢婧容算是逆党之后,她的去留,自然不能瞒着裴玠。
“表姐已经去为其诊治了。待谢婧容醒来,她只是南域一个小城里的商户之女,父母早亡,由忠仆抚养长大。就如我们之前说的那样,给她安排一个简单、清白、远离权力纷争的身份。让她,用新的身份,干干净净地活下去。”
崔令窈点了点头。
谢婧容会忘了曾经的一切,安排好的人,会为她捏造一段新的记忆。
活着的代价是遗忘,但遗忘,有时何尝不是一种慈悲?
这决定,并非完全是崔令窈的心软恻隐,更是时局所需。
一则,一个死去的谢婧容,足以激发出谢芜心头对谢翟安最大的恨意。
二则,谢芜对当年谢翟安加害崔玿之事全然知晓,更助其隐瞒至今,她亦是帮凶!
崔令窈如何能让她如愿,心满意足地以为用一条命就换得了爱女活下来的机会?
不!崔令窈要让她永远活在失女的痛苦深渊里,让这剜心之痛伴随她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
“今日谢芜提到了明光夫人,除了要提防谢翟安用这件事来搅弄太后的野心,我们也必须迅速找出,这神都之内和谢翟安有联络的那人是谁!”
崔令窈只允许自己短暂脆弱了一瞬,而后便快速回到了冷静思考中。
裴玠的身世问题,他们必须尽快解决。
否则,便是等于将黑火的引线放入敌人手中,不知何时便被炸得粉身碎骨。
裴玠深以为然。
他眼眸微垂,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不过片刻,裴玠的眸中锐光乍现,一个大胆而狠厉的计策已然成型。
“瑶儿,你说得对,隐患必须根除。但被动防守,永远慢人一步。
既然已知晓有人会拿我的身世做文章,为何我们不先发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