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章 谢婧容的崩溃

谢夫人那声平静无波的话语,在阴冷潮湿的牢狱中回荡,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

崔令窈兜帽下的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露出的眼睛,锐利如寒星,穿透铁栅,牢牢锁在谢夫人身上。

“夫人似乎并不意外。”

崔令窈的声音从斗篷下传出。

清冷、平稳,听不出情绪,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威压。

她和裴玠互换久了,属于天子的威仪早已无声无息地融入她的骨血。

此刻,这威仪无需刻意彰显,已然如同实质的寒流,弥漫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压得人喘不过气。

谢夫人缓缓起身,素衣在昏暗中更显苍白。

她走到牢门前,隔着冰冷的铁栏,与崔令窈对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回溯。崔令窈的脑海中闪过昔日谢夫人看向自己时的眼神。

温柔、慈爱,带着长辈的关切,甚至在她刚刚从别院逃出来的时候,曾给予过她难得的温暖。

然而此刻,那温柔早已被碾碎成齑粉,消散无踪。

那双曾温柔看向崔令窈的眼神,如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灰败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意外?”

谢夫人轻轻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苦的弧度。

“有些债,就像跗骨之蛆,无论藏得多深,埋得多久,终究要连本带利地偿还。

有些真相,纵使被精心粉饰,被谎言层层包裹,也终究有被撕裂、暴露于天光之下的一日。

你今日来此,不就是带着你父母的血恨,带着那沉甸甸的真相,来向我,向谢翟安讨债的?不是吗?”

崔令窈没有否认。

她抬手,解开了斗篷的兜帽,黑色的布料滑落,露出她那张即使在昏暗牢狱中也难掩绝色的面容,只是此刻,那绝色之上覆着一层冰冷的寒霜。

“夫人既知我为何而来,那便省去了许多周折。

我父崔玿,镇守边关,为国捐躯,马革裹尸。朝廷追封,天下哀荣。可这哀荣之下,掩盖的究竟是什么?他究竟死于谁手?是北狄的刀锋,还是来自背后的自己人的毒箭?!”

最后几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牢房。

隔壁的谢婧容心中最不愿意相信的那种可能,在这一刻似乎要应验了。

她猛地扑到栅栏边,脸色惨白。

“不!不可能!我父亲、我父亲怎么会……”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母亲,眼中充满了哀求与惊惶。

“娘!您说话啊!告诉他们不是真的!崔将军是英雄!父亲与他是同袍,是亲如手足的兄弟!父亲、父亲绝不会……”

她甚至不敢说出那句背叛。

谢夫人没有看女儿。

从始至终,她的视线都未曾离开过崔令窈的脸,仿佛要在这张年轻却刻满仇恨的容颜上,找到一丝旧人的痕迹。又或者,只是单纯地承受着那几乎要将她寸寸凌迟的恨意与质问。

她没有辩解,没有否认,甚至连一丝为自己丈夫开脱的意图都没有。

她只是沉默着,长久地沉默着。

这沉默比任何声嘶力竭的辩解都更加沉重,默认了那最不堪的真相。

牢房里只剩下谢婧容压抑不住的呜咽,以及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微响。

“谢翟安是我父亲的副将,是他的结义兄弟。我崔家待他,何曾有半分亏欠?我父视他如手足,将后背信赖交托!可结果呢?结果就是他勾结神都内那些与我父亲政见不合、结下仇怨的魑魅魍魉!勾结与我大昱有着血海深仇、屠戮我无数边民的北狄豺狼!是他,亲手策划,亲手布置,将我父亲推入了必死的绝境!是也不是?!”

“娘,你说不是!你快说不是!这不是真的!这一定是有误会!父亲不会这么做的对不对?!”

谢婧容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身体顺着栅栏滑落在地。

巨大的打击和信仰的崩塌让她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彻底崩溃。

她心目中如山岳般巍峨、如明灯般指引的父亲,靖远公府荣耀的基石,竟然、竟然是一个背叛主将、通敌卖国、双手沾满忠良之血的贼子!

这份认知,比万箭穿心更痛。

谢夫人终于闭上了眼睛。

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留下清晰的痕迹。

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深沉的化不开的痛苦与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是。”

一个字,轻飘飘的,却又重逾千斤,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也砸在崔令窈和谢婧容的心上。

崔令窈的呼吸有瞬间的凝滞。

尽管从武珩那里已经知晓了真相,调查的这些时日里她也早有准备,但当这血淋淋的真相从当事人亲口承认时,那灭顶的恨意与悲愤依旧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的理智。

她用力攥紧了斗篷下的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表面的冷静。

“为什么?”

崔令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极致的愤怒被强行压抑的痕迹。

“给我一个理由!一个能让他背叛袍泽、背弃道义、亲手弑杀我父亲的理由!”

是如武珩所说那般,大恩如大仇,哪怕你没有任何过错,可因为我报不了你的恩情,你的存在又日日提醒着我的龌龊,所以我就必须除掉你吗?

谢夫人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更难看。

“理由?在滔天的权势面前,情义、道义,又算得了什么?”

她抬眼,目光越过崔令窈,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牢墙,看到了遥远的过去,看到了那个曾经英姿勃发的身影。

“谢翟安做下的这些事,我不会为其辩驳半分。他对不起崔大哥,不,或许我没有资格再这么叫了。他对不起崔将军,对不起先成阳伯夫人,对不起你那连啼哭一声机会都没有的弟弟。这些,都是事实。”

谢夫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飘忽。

她之所以如此轻易地交代一切,是因为她清楚,在谢家被卷入这件事后,在颐光殿陛下做出了将谢家一行人关押,并传召谢翟安回神都的决定开始,她就被谢翟安,被自己的枕边人放弃了。

她太了解谢翟安了。

了解他那张在神都权贵圈中无懈可击的儒将面具下,隐藏着何等阴狠毒辣、自私自利的本性。

他有着鹰隼般锐利的目光,能精准地捕捉到权力缝隙中每一丝向上攀爬的机会。

他有着毒蛇般的耐心,可以隐忍蛰伏多年,只为等待那致命一击的瞬间。

他更有着豺狼般的冷酷,为了达成目的,至亲骨肉亦可牺牲。

在他温文儒雅的外表下,骨子里流淌的,却是对权势病态的渴求和对一切阻碍者毫不留情的毁灭欲。

正是这份深入骨髓的了解,让她在接到下狱旨意的那一刻,便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一枚失去价值的棋子,一个可能泄露秘密的隐患,一个必须被及时清除的污点。

谢翟安不会救她,他只会用尽一切手段撇清关系,甚至为了彻底封口,他不介意让她“病逝”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

这份清醒的认知,比任何严刑拷打都更令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