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年宴(一)

腊月二十九的清早,神都笼罩在一片肃杀的严寒之中,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在心头,仿佛预示着一场无声的风暴。

成阳伯府的朱漆大门吱呀开启,两辆规制不同的华贵马车相继驶出,碾过积着薄雪的石板路,朝着巍峨的皇城驶去。

前一辆规制更高也明显更精致的马车里,崔令窈端坐其中。她身上是按着县主品级一丝不苟大妆的翟衣,赤金点翠衔珠冠垂下的流苏在额前微微晃动,折射出华贵冰冷的光泽。

年宴之上,所有命妇都需朝服盛装出席。

这还是她第一次穿自己县主品阶的翟衣。

离澜花了近两个时辰描绘的妆容,是无可挑剔的精致,每一笔都勾勒出贵女的雍容。然而,在那张过分完美的面容之下,眉宇间凝结的却是一股与这身华服、这顶珠冠格格不入的沉静,那沉静深不见底,近乎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

她微微掀开车帘一角,目光扫过窗外飞掠而过的朱墙碧瓦,最终落在后方那辆属于老夫人的马车上,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

老夫人的筹谋落空,崔勖的临阵倒戈,无疑给了老夫人沉重一击,也打乱了某些人自以为是的棋局。

这很好。混乱,往往意味着机会。

府里府外,多少人都在暗自嗤笑崔勖愚蠢,到手的世袭爵位,泼天的富贵,竟能如此轻易地拱手推出?简直是愚不可及。

可崔令窈知道,那些笑崔勖蠢的人,才是真正的愚者。崔勖此举,才是真正的大智若愚,是洞穿世情、明哲保身的绝顶聪明。

面对这从天而降、堪称意外之喜的成阳伯爵位,说崔勖完全没有动过心,那必然是假的。

毕竟,以他那点平平无奇的才学,想要在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科举正途上搏个前程,几乎是痴人说梦。

至于投笔从戎,去前线刀头舔血,用性命搏一个封妻荫子?

他那视独子如眼珠子的母亲,是断然不可能答应的。只怕刚露个念头,就要被崔三夫人哭天抢地地拦下。

如此算来,崔勖这辈子肉眼可见的前程,左不过是靠着外祖家泼天的富贵,花银子捐个不上不下的小官,在衙门里熬着资历,消磨岁月。或者,索性就顶着成阳伯府旁支公子的名头,做个富贵闲人,寄情山水,斗鸡走马,倒也轻松惬意,一世无忧。

可偏偏,崔珺意外惨死,而那个才华横溢、本是最有力继承人的崔翾,又早已与家族割席,远遁他方。

这偌大一个成阳伯爵府,眼看就要毫无悬念地落到他这个三房子的头上!

这般泼天的富贵,骤然砸在眼前,任谁又能全然心如止水?

即便是崔勖,心湖也必然曾掀起过巨大的波澜。

连他那对向来与崔珺关系平平、谨小慎微的父母,如今不也是被这巨大的诱惑砸晕了头?

只是,崔勖聪明就聪明在,沉沦不假,但醒得快。

崔令窈回想起那一日的情景。

崔珺丧仪的前一日,崔勖在花园中偶遇了自己。

四目相对的刹那,崔勖脸上因着袭爵之说而带来的的那点恍惚和雀跃,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炭火,刺啦一声,瞬间熄灭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骤然清醒后的惊惧和冰冷,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而后,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恭敬,端端正正朝着自己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然后悄无声息地、如同影子般迅速退出了那片花园,消失在假山之后。

那时,崔令窈就知晓,崔勖绝不会去接爵位这块烫手山芋了。

他虽没什么才学,却是个心思敏锐的。

这一点,从他背崔令仪出阁之时,还特意前来同自己说明致歉便能看出来。

如今,他醒悟及时,自己未尝不能给他留一条生路。

毕竟……

崔令窈的双眼微眯,眼神锐利起来。

成阳伯的爵位,除了自己,谁都不能碰!

与崔令窈的运筹帷幄不同,后一辆规制低了许多的马车内,气氛则压抑得令人窒息。

老夫人强撑着精神,试图维持住体面,然而,听着前方车马上隐隐传来的、象征崔令窈身份的銮铃声,想到崔令窈如今的风光得意,再思及崔家如今风雨飘摇、爵位悬空的绝境,她的心如同被无数根钢针反复穿刺,如何能够放得下?

那沉重的挫败感和滔天的不甘,几乎要将她苍老的心脏撕裂。

爵位!成阳伯府的爵位!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它断绝在自己眼前?

不,她不甘心!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能放弃!

车轮辘辘,驶过戒备森严的宫门,汇入早已在宫墙内排成长龙的命妇车驾之中。

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雪气、熏炉的暖香,以及一种无形的、属于皇权的威压和属于贵妇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审视与攀比。

宫中,九华殿内。

尽管宫人们竭尽全力将殿宇装点得富丽堂皇,试图营造出喜庆祥和的年节氛围,但一种沉甸甸的衰败感,依旧顽固地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太后端坐在巨大的鸾镜前,看着镜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容颜。

镜中人鬓边赫然多了许多刺目的银丝,眼角的细纹深刻得如同刀刻,即便敷了厚厚的脂粉也难掩那份憔悴。

她嘴角努力向上牵起,试图挂上一个符合节日气氛的慈和笑意,但那笑容却僵硬而勉强,如同被疾风吹拂般难以维系。

这才多久?

仿佛只是一场噩梦的时间,岁月就如此无情地在她身上刻下了如此深的痕迹。

她明明……明明还不到四十岁啊!

不该是这样的……

镜中人的眼神,充满了不甘与怨愤,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惶。

“太后娘娘,各府命妇已在外殿候着了。”

一个轻柔而带着关切的声音响起。

是云裳,那个在大火中拼死将她从烈焰浓烟中背出的宫女。

她如今已成为太后在这深宫之中最信任、最依赖的臂膀。

云裳小心翼翼地捧起那顶象征着后宫至高地位的沉重凤冠,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稳稳地戴在了太后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鬓发上。而后,她才俯身,在太后耳畔轻声禀报。

“嗯。”

太后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目光在镜中与云裳的倒影相遇时,才难得地流露出一丝真切的柔软和依赖。

“你的伤还没好利索,哪里就需要你在旁伺候着了?让旁人来也是一样的。”

那场险些夺去她性命的大火过去还没多久,云裳为了护她,伤得极重,身上的伤口至今未能痊愈,动作间仍带着不易察觉的僵硬。

“今儿可是大日子。太后娘娘就让奴婢在您身边沾沾喜气儿吧。奴婢也想得您的凤气和福气庇护呢,这样伤也好得快些不是?”

云裳素来嘴甜,懂得如何熨贴人心。

太后被她哄得笑意也真切了几分。

“就数你这张嘴最是顽皮。好了,扶哀家起来吧,陪哀家去前头,见见这些命妇们。”

太后扶着云裳的手臂,缓缓起身。

那身繁复沉重的翟衣凤冠,压在她单薄的肩上,每一步都走得沉滞而艰难。

可无数人,却依旧对这份所谓荣光趋之若鹜。

而后,飞蛾扑火,死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