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一个母亲的抉择
因着许明璎这个主母身子不好,夜间安寝之时更是针落之声都会让其惊醒。
故而如今院子里守夜的人少之又少,为的就是不为了惊扰许明璎的休息。
而这,也方便了离月。
离月悄无声息地闪入内室,烛光在她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她的神情比出去时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看着床上形容枯槁的许明璎。
“夫人。”
离月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县主说,她的确有解药,但用不用,但要全看你自己了。”
这是什么话?
许明璎眼神中满是诧异。
自己自然是要用了。
她求的不就是解药吗?
离月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瓶,却并没有急着递到许明璎手中,反而是轻叹一口气。
那叹息声,沉甸甸地压在许明璎的心上。
“夫人一片慈母心肠,处处为自己的几个孩子打算。可是,您可知,除了已然同您和侯府断绝关系的婉如小姐,剩下的三位公子,可各个都不无辜啊。
尤其是,您如今心心念念的三公子。”
离月吐出的字句像淬了毒的冰针,一根根扎进许明璎的心脏。
“这几日,因着三公子病症,他身边的人也被我们淘洗了一通,从中挖到了不少好东西。
就比如,三公子他其实私下里不止一次秘密见过那个灰衣人!他称呼那人……为父亲!”
轰隆!
许明璎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早在三公子十三岁那年,他便已经和那灰衣人见过面了。甚至,不止三公子。大公子和二公子也都知道这灰衣人的存在。他们身边伺候的人虽不知那灰衣人的真实身份,却知道自己的主子对那灰衣人十分恭敬,仿若对待叔伯一般。”
“你胡说!而且就算灏儿知道,可轩儿他们不一定知晓!你在骗我!你在骗我对不对!”
许明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微弱得如同梦呓,带着控制不住的颤抖。
“夫人,这话您自己说出来,都不相信吧?他们不是幼童,又生于侯门世家,自然比寻常人更加深沉老练几分。一个来历不明的灰衣人,如何会无缘无故得了他们的敬重?要么,是血缘牵扯,要么,便是知晓那灰衣人在平昌侯布局中的份量!”
离月的声音冰冷地继续着,将残酷的现实一层层剥开。
“夫人,在侯府这样的地方,耳濡目染,心思深沉的孩子比比皆是!更何苦,三公子是名满神都的才子,自幼早慧过人。他清楚地知道,他不过是侯府的三公子,如今靠着平昌侯能得几分显贵,可来日若是长兄承袭爵位,他的地位将一落千丈。就算靠着科举往上走,十年寒窗苦,数十年官场沉浮,方有可能跻身高位,其中艰辛,他岂会不知?
可如今,名义上的父亲杭宣谨能给他侯府的滔天权势;而他真正的生父,那位神秘的灰衣人,能给他的是另一条路。您或许还不知晓,三公子如今的夫子,便是那灰衣人为其安排的。而这两个人带来的诸多好处,无论哪一条,都远非您这个被蒙在鼓里、困于后宅的妇人所能比拟的!”
离月的话像一把钝刀,在许明璎的心上反复切割。
“三公子选择隐瞒您,是因为告诉您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好处,反而可能破坏他与两位父亲之间微妙的平衡,甚至引来您的崩溃和不可预测的反应。对他而言,您只是一个提供血脉、并能在后宅庇护他一时安稳的母亲罢了。他的前程和野心,系在杭宣谨和那位生父身上,而非您的身上。”许明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背叛感。
她想起了杭灏偶尔看向杭宣谨时那过于恭谨、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讨好的眼神。
她曾满心疑惑,杭灏那位连皇亲国戚都难以请动的名师大儒,杭宣谨究竟用了何等天价束脩才将其打动?
毕竟那位可是一直不肯收弟子的。
读书人的清高,可不是用侯府的权势便能敲开大门的。
当时杭宣谨的搪塞,如今想来,只让人心寒。
原来,她以为拼尽全力守护的孩子们,早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与那些操纵她命运的男人达成了无声的共识,将她排除在外!
她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被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甚至连她视若性命的孩子们,都在配合着这场针对她的巨大骗局!
“原来、原来我枕边换过一个又一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些禽兽的存在,而他们居然都知道。只有我!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她以为的母子情深,她以为的骨肉相连,她以为的为母则刚、拼死守护……
原来都建立在一个巨大的由她最亲近的人共同编织的谎言之上!
一切感动得只有她自己!
之前得知被杭宣谨背叛之时,她都未曾如此崩溃。
许明璎只觉喉头有一股子腥甜涌上。
然而这一次,这个一向以柔弱示人的妇人,眼中却爆发出一种近乎狠戾的决绝。她死死咬紧牙关,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硬生生将那口腥甜咽了回去!滚烫的铁锈味灼烧着她的喉咙,也焚毁了她心中最后一丝软弱。
她勉力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看向离月递给她的那药瓶。
然后,在离月平静无波的注视下,许明璎伸出手接过了那个玉瓶,没有丝毫犹豫,她径直拔开瓶塞,手腕一倾。
晶莹剔透的药丸,如同断线的珍珠,簌簌滚落,径直掉入一旁烧得正旺的银丝炭盆中。
滋啦——!
一声轻响,那些珍贵的药丸甫一接触灼热的红炭,瞬间化作几缕青烟和几滩深褐色的药汁,在炽热的炭火上迅速蒸发,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空气中,只残留下一丝极淡、极苦的药味,很快便彻底淹没在这间早已被汤药气息浸透的屋子里,再也寻不到半分痕迹。
许明璎的目光死死盯着那炭盆中跳跃的火星,直到最后一缕青烟散尽。她的脸上再无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畜生……活不活得下来,看他自己的命吧。”
离月恭顺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恰到好处地掩去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了然。
她知道,许明璎这颗棋子,从此刻起,才算是真正被驯服,彻底安全了,再无回头路可走。
县主让她将解药亲手交到许明璎手中,既是试探其心志是否足够坚韧冷酷,更是最残忍也最有效的驯服。
亲手断绝骨肉最后的生机,便是斩断与过去所有软弱、犹疑的彻底决裂。
如今,这把名为母亲的刀,已然被淬炼得锋利无比,且完全握在了该握的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