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雁塔
洪辨让小沙弥打开了雁塔的劵门,请各位入内,史天赐推说腿脚不便,便没有跟随。
“此浮屠名雁塔,本为五层,乃高宗皇帝为玄奘法师所建,安置经像舍利之所在。武则天女皇帝又给它加了两层,所以现在一共是七层。”洪辨在前领路,边走边说。
日头高起,长安城的暑气再次升腾,但走入佛塔,却是一片森然。一股混合着陈年经卷与古老木料的清凉气息扑面而来。
“此是第一层,”洪辩声音低沉,回荡在空旷的塔心。眼前竟复原了当年玄奘法师译经的盛大场景,塑像群栩栩如生。洪辩手指一方巨大石案:“此即当年玄奘三藏法师译经之所。”案上贝叶经卷色泽暗黄如秋叶,一方巨大石砚静卧其侧,仿佛墨迹未干,先贤智慧的气息弥漫其间。
“法师西行,九死一生,携回真经五百二十夹、六百五十七部,”洪辩大师目光深邃,“于此塔下,译场千僧,昼夜不辍。所译经论,尤以法相唯识为根本。”他语调平缓,字字清晰,“万法唯识,三界唯心。如人观物,眼识所见,非物自身,乃心识所变之影像。此如明镜照物,镜中花非真花,水中月非真月。”
第二层都是经书,洪辩的目光扫过经书,又转向乐山和韦雪说道:“唯识宗,便是要这般条分缕析,将心识流转、因果缘起之幽微脉络,一一厘清,如同庖丁解牛,务求其理之真,其义之确。”
攀至第三层,景象骤变。除了经书之外,中央供奉着一座巨大的立体坛城——胎藏界曼荼罗。繁复层叠的佛菩萨圣众环绕中心大日如来,华彩庄严,肃穆中涌动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
“慈恩寺是为玄奘法师而建,也是他创立的唯识宗的祖庭,为何会有密宗的仪轨在此?”韦雪见到眼前情景,忍不住问洪辩道。
“没想到女施主对于佛门各宗派如此熟悉,看来也是与我佛有缘之人!”洪辩微微一笑道,“你们刚刚一定已经见识过灌顶大法了吧?”
乐山和韦雪对视了一眼,双双点了点头。
“不空大师既然能在慈恩寺主持灌顶大法,放一些密宗的仪轨在这雁塔里,又有何奇怪呢。”弘辩的声音在此处变得沉凝,“其实都是弘法,何分宗派呢?如治病,唯识宗是明医,辨症施治,徐徐图之;密宗则如猛药,以不可思议之佛力加持,直捣黄龙,期立竿见影之效。”
洪辩顿了顿,袖口不经意间掠过坛城边缘,竟沾上一点未干的彩砂,“二者所求,皆为解脱。唯识宗是登山之径,步步坚实;密宗或如飞鸟,直抵峰巅。路径不同,峰顶无二。”
继续往上走,清风从塔窗灌入,吹散了些许沉郁。韦雪想起了当日衡山的辩经,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探询:“大师,唯识宗条分缕析,密宗直指心要,路径迥异。然则……同处一寺,同礼一佛,彼此间可有争竞?”
洪辩闻言,停下脚步,立于塔窗边。窗外是长安城夏日慵懒的街景,蝉声聒噪,掩盖着劫后余生的疮痍。大师的目光望向远处,沉默了片刻。
“歧路之争,古已有之。”洪辩的声音平静如水,却仿佛能穿透时空,“唯识重教理之精密,斥密宗仪轨为‘事相’,恐其流于鬼神;密宗则谓法相义理繁琐,如入海算沙,终不得渡。”他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乐山和韦雪无法理解的重量,“譬如眼前这雁塔,塔基深固,广纳基石,如法相唯识,剖析万法,立根基之稳;塔身庄严,层层而上,至塔刹金顶,高耸入云,如密宗真言手印,直契佛心,求即身成佛之速效。”
洪辩转身,目光扫过塔下的密宗行者,大雄宝殿前灌顶法事已经结束,密宗的僧人们正在散去。
“基石若无高顶,终究是堆砌;高顶若无深基,终成危楼。慈恩寺为玄奘法师译场根本道场,法相血脉在此。然则值此国运维艰、人心惶惶之际,密宗禳灾祈福之力,亦是苍生渴盼之甘露。岂可因门户之见,而断佛门慈悲济世之手?”
洪辩说着,缓步走向塔内另一侧,那里供奉着几部厚重的典籍,旁边竟安静地陈列着一柄仪轨所用的金刚杵。经书古朴,金刚杵则闪烁着冷硬的光泽。他伸出手,指尖先是轻轻拂过经卷磨损的边缘,那动作带着对文字的无限虔敬;随即,又稳稳地握了一下金刚杵冰冷的杵身,如同握住一件斩断无明的法器。
“见不同,非必相害。”洪辩的手收回袖中,目光澄澈,“譬如经书与金刚杵,一以智慧开解心结,一以勇力摧破魔障。乱世烽烟里,众生之苦,岂止一端?智慧与勇力,如鸟之双翼,缺一不可。法相之深析,密教之速行,皆为我佛渡舟之桨橹,同向彼岸。纷纭表象之下,那唯一觉性,何曾有二?”
洪辩的话让韦雪若有所思,乐山却是听的一头雾水,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佛塔的第五层。
“这雁塔的千三百三十五卷。中间我们看到的都是玄奘法师从天竺取回的六百五十七卷贝叶梵文真经,这第五层是八尊金银佛像,也是玄奘法师从天竺带回来的。”
八尊佛像雕刻的是佛祖的八位弟子,其中迦叶尊者的雕像深深的吸引了乐山。尊者那深陷的眼窝仿佛深邃的古井,洞穿着世间的虚妄。
“据记载,玄奘法师还带回一百五十枚佛主肉舍利和一函骨舍利。”
“原来佛主舍利竟然有这么多。”乐山心里有些惊讶,没想到除了自己曾经被托付的佛指骨舍利之外,还有其他的佛舍利。
“我与阿爷也曾数次来慈恩寺礼佛,却为何从未见过舍利。”韦雪也觉得有些疑惑。
“女施主恐是没有上过这雁塔的第六层。”这层的佛龛里果然是供奉着一些形质各异的舍利子,有的洁白如雪,有的五彩斑斓。
“这些就是佛主的肉身舍利?”
“这些都不是佛珠释迦摩尼的舍利,而是玄奘法师和他之后各代高僧圆寂之后留下来的舍利子。而玄奘法师带回的佛主舍利,据记载太宗皇帝朝拜之后就被封存地宫,至今再无人见过。”
“原来如此。”虽然听洪辩解释完,乐山知道眼前的这些舍利不是佛主真身舍利,但还是为眼前众多的高僧圣物所震撼。
就在乐山用敬畏之心一一环视这些舍利子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被一样熟悉的物件吸引住了。
“这,这,这……”原来映入眼帘的一枚舍利不就是自己托付给洪辩的佛指骨舍利嘛!而更让乐山惊讶的是,这枚舍利旁边还放着一枚几乎一模一样的舍利。
乐山惊讶的几乎要脱口而出,洪辩却颔首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即说道:“两位施主随我来。”
洪辩带着乐山和韦雪继续往上走,到了第七层,却是空空荡荡。
“世界到了最高处,就是空。”看出了乐山的疑惑,这次不等对方问,洪辩倒是先答了。
“施主心里想的没错,你刚刚看到的就是你在南阳托付给贫僧的佛指舍利。”
“可是你刚刚说这里供奉的都是历代高僧的舍利,为何……”洪辩的回答不仅没有解答乐山的疑问,反而让他更摸不着头脑了。
“乱世未平,贫僧不敢公然声称自己持有佛主圣物,故而谎称这是法雨禅师圆寂后留下的舍利子。其实即便是我说自己持有佛主舍利,也未必有人信。”
“我明白了,所以你谎称这是法雨禅师的舍利,将它供奉于此,反倒成了最稳妥安全的法子。”乐山恍然大悟。
“其实贫僧也没有完全说谎,出家人不打诳语,我想你也看见了两颗舍利对不对?”
“我也正想问,另一颗舍利是?”乐山在法门寺见过两颗舍利子,不过当时法雨禅师曾经告诉自己,其中一颗是白玉做的影骨舍利。而法雨禅师已经抱着影骨舍利自焚,这里怎么会又出现一颗,而且与自己见过的白玉影骨并不一样。
“那确是法雨禅师的舍利子。”
“什么?”洪辩的回答完全出乎乐山的意料。
“自从和施主在南阳分别之后,我就和母亲一路西行,本打算回到敦煌寻到父亲妥善保护舍利,等到战乱平息再奉还法门寺。但是没想到这一路兵荒马乱,我们母子二人为了避开乱军,四处东躲西藏,这一路竟走了一年多。当我们行至长安附近之时,才知道肃宗皇帝已经光复了长安,我当时想,应该是佛主自有安排,免了往返西域之苦。于是立刻和母亲掉头去了法门寺,想要当即奉还舍利子,但当我们来到法门寺的时候,才发现寺庙已毁,而法雨大师他也自焚圆寂了。”
乐山点点头,他之前也去过战后的法门寺,对于这一切自然是了然于胸。
寺内剩余的僧侣对我甚是熟悉,所以见我回来立刻道明了一切。我看到法门寺如此状况,奉还舍利自是不妥,便想着等皇家重建法门寺之后再把舍利送回来方为妥当。就在那时,师兄们带我看了法雨禅师自焚圆寂后留下的舍利,其中一颗竟和佛指舍利一般无二,于是便心生此计。”
“所以你称这两颗舍利都是法雨禅师的舍利,一起带来了慈恩寺塔供奉,掩人耳目。”
“法门寺已在修缮,越明年即可完工,到时候贫僧再将舍利奉还,可谓万全。”
“法门寺已在修缮,可是大师的功劳?”
“小僧还没有如此法力,是神会和不空两位大师说服了当今圣上,重修法门寺。”
“神会大师在京城?”
“神会大师度僧筹款,当今圣上收复两京,会之济用颇有力焉。肃宗皇帝诏入内供养,敕将作大匠,施主也认识大师嘛?”
“有过数面之缘分。”
乐山和韦雪想起在洛阳城帮助神会大师运送军费出城的往事,一晃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这不空大师到底是何人?”
“不空法师乃狮子国高僧,多年前自西域云游至长安,住慈恩寺广译显密经教,灌顶传法,教化颇盛,得到朝野的倾心崇奉,被肃宗皇帝封为国师。”
乐山想起来了,白马寺之时,乐山师兄圆敬曾提过与不空法师译经。
“大师为何不直接将佛主舍利奉与当今圣上,也可保万全啊。”这一声大师,乐山是发自内心的,但依然有些疑惑未曾得解。
“小僧原本也有此打算,但却投报无门,谁也不会相信我一个小和尚会怀揣佛主圣物。所以我山才想到暂驻这慈恩寺讲经说法,待名噪之后自会有王宫贵人引荐,到时候才有机会向皇家说明原委。”
“听天赐刚刚所言,大师在这三年里已经在长安城里信众云集,其中应该也不凡王宫贵人吧?”
“此话不假,但正是在接触了这些王宫贵人之后,贫僧才发现肃宗皇帝身边奸佞掌权,朝纲紊乱,这大唐的国难恐怕还没有结束。贫僧怕这舍利子还未交予圣人手中,就被弄权的奸佞所图,那岂不是辜负了施主和法雨禅师的托付,也绝非佛主本意。”
乐山沉默不语,这一路来所见,洛阳得而复失,长安虽然光复,然后朝堂明争暗斗,百姓依然水深火热,洪辩所言非虚。
“施主请随我来。”洪辩踱步走出第七层的阁楼,朝阑干外指了指。
极目远眺,整个长安尽收眼底,朱雀大街笔直如削,坊市轮廓依稀可辨,却掩不住那场大乱留下的满目疮痍与新起脆弱的生机。皇城,大明宫,芙蓉园,但凡皇家的所在,琼楼玉宇已与盛唐时无异。但是再看百姓居住的里坊街道,还是多有残破,连曾经热闹非凡的东西两市也少了往昔的如龙车马。长安已经光复三年有余,却是今非昔比。
韦雪凭栏远望,眉头紧锁,这饱经蹂躏的河山,每一道印记都牵扯着她的心魄。乐山目光低垂,落在长安城里往来的百姓身上,想见他们曾经历过怎样劫后余生的苦难。弘辩静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塔顶的风拂动他素旧的僧袍,仿佛他自身也成了这古塔沉默的一部分。
“看那塔檐下的铜铃。”弘辩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乐山和韦雪循声望去,塔角悬垂的铜铃在风中微微晃动,铃舌轻颤,却并未发出声响。
“铃舌悬于铃中,风动铃身,舌尚未触壁,故寂然无声。”弘辩的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铜铃,“然风势既起,其动已在。诸法缘起,其势未彰,其力已蕴。唯识解其缘起之网,密教运其当下之力,皆在动此一铃。待风满力至,万铃齐鸣,声震大千,又何分彼此?”
韦雪心中一震,豁然开朗。那铃舌无声的震颤,不正是两宗看似疏离却共同蕴积的力量吗?其实何止密宗与唯识宗,佛门的八大宗派,乃至佛门与道家之间,只要能够救世济民,又何妨求同存异。纷争如沙砾,何分你我高下,终将被历史的风吹散。唯有这塔,这贯通古今的坚韧与包容,才是真正不灭的灯盏——它映照的并非宗派之界,而是那风雨如晦中,人类心灵对永恒澄明的仰望。
乐山也明白了他洪辩的另一层意思。虽然自己放弃了争夺天下,但并不代表这天下就能太平,百姓的苦难还远远没有结束,唯有齐心并力,才能避免浩劫再生。
“太子德厚品端,乃中兴之才,或可托付。”乐山灵机一动,想起之前天赐和自己说过的话。
“不如请我兄弟史天赐引荐,我等去与太子说明此事,或可保舍利子周全。如若不然,即便大师将舍利奉还法门寺,恐也有落入奸佞之人手中的风险。”
“贫僧其实也一直在犹豫此事,既然机缘巧合让施主来到这里,我就将舍利交还与你,让你做了这个决断吧。”
“大师莫急,待我们和天赐商量,再来奉迎舍利,以策万全。”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奉还舍利之后,大师可有什么打算?”每个人的命运都是被时代牵着走的,自己被命运带到这里也一定有它的原因。
“贫僧在这慈恩寺三年,也不只是讲经说法,攀龙附凤,虚度光阴。”洪辩被乐山这么一问,倒是笑了,说道:“我这三年干了一件大事,就是抄录这雁塔里的经文。”
“再有一年半载,我就能把玄奘法师带回来的经文全部抄完了,等奉还了舍利,贫僧会带着我抄录的这些经书回敦煌去。”
“世事变迁,朝代更替,只有佛法是长存的,把他们留给后世才是贫僧的使命。我前年就已经先送母亲回了敦煌,捎信给父亲开掘藏经之所,等我回去了,把这些经书妥善保存。就算烽烟再起,长安蒙难,雁塔里的这些经书遭劫,也不至于让历代大师的心血付诸东流。”
洪辩说完这一番长长的话,露出来会心的微笑,像是在对乐山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更像是在对历代高僧和佛主说的。
“还有这些经变画。”洪辩带着乐山下塔,指着每一层佛塔中挂在墙上的经变画说道:
“有些是玄奘大师从西方带回来的,我找人临摹了,有些是我请长安的画师按照佛经典故画的,比起那些经典,这些经变画更容易让普通百姓接受。”
看到这些画,乐山心中一动,云诚大师也曾经赠过自己两幅经变画。一幅《法华经变》在鸡足山假借机缘给了李亨,另一份《无量寿经变》还留在成都龙梦云的老宅中。现在想起那画中描述的故事说的不正是自觉觉他,报应循环,也暗示着自己的宿命因果嘛?
乐山望着眼前这个少年,初识他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垂髫的孩童,再见时已是满腹经纶、胸怀万物的高僧。乐山又想起了云诚大师,每个时代,都会产生一些这样的人,也需要一些这样的人吧。
众人离开慈恩寺的时候,已是正午,炽热的阳光为七级浮屠披上悲悯的光华。塔影缩成最短,仿佛要将长安历经劫波的苦难全部掩盖。午时的钟声庄重响起,悠长而沉着,一声声,穿透长安城沸腾的街坊,也穿透了人心深处的伤痕。这钟声,是玄奘法师穿越流沙带回的智慧在回响,是不空禅师手印真言凝聚的愿力在震荡,更是无数灵魂于这动荡之世,在巍巍雁塔下寻得的精神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