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灌顶大法
幸福的时光总是过的特别快,盛夏过半,暑气不减。乐山与韦雪正在商量何时一起回庐山拜见母亲李腾空,史天赐却带来了好消息。
“你们让我找的人有眉目了!”
二人还未及细问,已经被史天赐拉上了备好的车马,一路南行。
一直走过了八条大街,车马来到了晋昌坊,在一座有着高塔的寺院门口停了下来。
这里韦雪很熟悉,正是慈恩寺,长安的三大译场之一,寺内的慈恩寺塔更是长安最高的建筑。韦雪曾陪父亲不止一次来到慈恩寺礼佛,往日的情景一瞬间在韦雪的脑海里涌现。
史天赐跟门口的小沙弥耳语了几句,带着二人走进了山门。
卯时三刻,长安城刚刚在微凉的晨雾中苏醒,慈恩寺山门前的石狮却已披上了一层薄薄的清露。东方天际隐隐透出蟹壳青,将巨大的寺影斜斜投在空旷的朱雀大街上。长安的生机正在一点一点的恢复,但是战争在人心里留下的疮痍要比留给这座城市的更深。
乐山是第一次来到这慈恩寺,不禁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了。如果说法门寺是庄严朴素的,那么这慈恩寺简直可以说是气势恢宏。虽然经历了叛军的占领,但是重楼复殿、虹梁藻井,并无一丝破损的痕迹,丹青云气,琼础金环,巍巍壮观,而自己看到的恐怕只是这寺庙里的一小部分建筑而已。
走进山门,正殿的前庭竟已乌压压跪伏了数十位身影,皆是绯紫官袍、云鹤纹饰的朝廷重臣。他们屏息垂首,鸦雀无声,露水浸湿了官袍下摆也浑然不觉,只偶尔抬眼望向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目光里是难以言喻的敬畏与渴盼。当阳光如融化的金液,将寺顶鸱吻染成耀目的金红时——
“咿——呀——”
大雄宝殿的两扇大门被两名金刚力士般的壮硕僧人缓缓推开,发出悠长而古旧的呻吟。门内,一股混合了彻夜燃尽的沉水香灰和几乎令人窒息的庄严威压,如潮水般汹涌而出,瞬间淹没了门外所有的等待者。
乐山和韦雪不禁感到奇怪,一大早,这慈恩寺是在行何法式?史天赐又为何要带他们来到这里?
大雄宝殿深处,九层莲花座高高叠起,簇拥着中央一座由七宝镶嵌而成的巨大立体坛城——金刚界曼荼罗。秘色瓷、瑟瑟石、金丝玛瑙、深海砗磲……在摇曳的烛火与初生的天光里流转着幽邃莫测的华彩,构筑出一个微缩而森严的佛国宇宙。
坛城核心,象征大日如来的鎏金法轮缓缓旋转,每一道辐条都仿佛切割着虚妄的黑暗。
九重莲花座下,百余名受法弟子如泥塑木雕般跏趺而坐。他们身披崭新的赤色法衣,在殿宇的幽暗中犹如一片沉默的戈壁。无人敢抬头直视那坛城之巅的圣境,唯有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此起彼伏,汇成一片低沉的嗡鸣。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琥珀,檀香的气息浓郁得几乎有了重量,沉沉压在每个人的顶门与心口。
“这是?”乐山虽然颇有佛缘,却也未见过如此阵仗,忍不住问天赐道。
“这是不空法师在行灌顶大法!”
“密宗的不空禅师?”韦雪想起在南岳衡山的辩经大会上,几乎所有宗派的禅师都对密宗谈虎色变。
“正是!”
“密宗的道场不是在兴善寺嘛?”韦雪虽然没有见过不空,却听说过长安的三大译场分属于不同的佛门宗派,而密宗的道场并不在这慈恩寺。
“肃宗皇帝刚刚颁旨,扩建兴善寺,提升灌顶法事的规模。”史天赐指着大雄宝殿门口跪着的那些官员,对乐山何韦雪说道,“兴善寺修缮期间,灌顶仪式不能停,尤其是为肃宗祈福的法会更不能停,所以暂且移到慈恩寺来进行。”
“看来密宗和不空禅师果然很得圣宠,怪不得其他的佛门宗派都忡忡不安。”
“肃宗信佛,原本并无偏重哪一宗门,但皇帝近年龙体抱恙,哪有心思吃斋念佛,便只笃信这灌顶大法能治病了。”
三人正说着,大殿里所有灯火齐齐一暗,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攫去了光明。死寂中,一点微弱的金芒自坛城之后幽幽亮起。
那光芒最初只如豆大,随即骤然膨胀、升腾!身披紫金袈裟的不空法师,如同从虚空直接踏入了这凡尘道场。他手中所擎的巨大八辐纯金法轮,正发出令人无法逼视的炽烈光芒,仿佛托举着一轮坠入人间的微缩烈日!光芒所及之处,空气发出细微的噼啪灼响,弟子们身上的赤色僧衣被镀上流动的金边,坛城上镶嵌的宝石仿佛瞬间活了过来,折射出万千道跳跃的光之箭矢,刺破殿中浓稠的幽暗!
“嗡——阿——吽——”
不空法师的启坛真言并非高声念诵,而是从胸腔深处滚雷般震荡而出。那三个音节带着金属的质感与星辰的重量,狠狠撞在殿内所有人的耳膜与心魄上。跪伏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巨浪冲击,不由自主地微微晃动。法师缓步前行,足下似有莲花次第绽开,紫金袈裟上繁复的曼荼罗纹饰在法轮光芒的照耀下,竟似活物般缓缓流动、旋转,散发出无上威严。
不空法师立于坛城正前,声如洪钟大吕。他双手如穿花拂柳,瞬间结出繁复如莲的大日如来根本印契。十指翻飞间,虚空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扭曲、折叠。随着真言声落,供奉于坛城四方的金刚铃、杵、轮、螺无风自鸣!四种法器之音非但不显杂乱,反而奇异地交织、共振,汇成一股撼动心魂的洪流,在殿宇巨大的梁柱间奔涌、回旋。
就在这四音交响、撼魂动魄的巅峰,不空法师右手猛然探出,抓起法坛中央那只造型古拙的螭龙首玉净瓶。瓶中盛装的并非凡水,而是融化了七宝粉末、浸染了千瓣青莲气息的“五智甘露”。
他一步踏下莲台,紫金袈裟的袍袖翻飞,径直走向跪拜与坛城下方之人。立于最前方、代表肃宗皇帝接受灌顶的,是一身着御赐蟒袍的老者,此时却匍匐如尘埃,身体微微颤抖,花白的鬓角浸满了冷汗。
“那人是谁?”乐山问天赐道,“为何看着有些眼熟?”
“那便是李辅国,他是替皇帝来接受灌顶的。”
“原来是他!”
再看那不空法师的目光垂落,平静无波,如同俯瞰一粒微尘。那螭龙首玉瓶微微倾斜,一道闪烁着七色微光的粘稠甘露,如星河垂落,精准地淋注在李辅国低垂的头顶百会穴!
“唵!阿谟伽!尾嚧左曩!摩贺母捺啰!么抳!钵纳么!入嚩攞!钵啰韈哆野!吽!”
大灌顶真言如九天雷霆,伴随着甘露灌顶的瞬间轰然炸响!李辅国浑身剧震,仿佛被无形的巨杵狠狠击中,喉间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嘶鸣,身体猛地绷紧如弓,随即又瘫软下去。那闪烁着微光的甘露顺着他灰白的发丝、惊惶的皱纹蜿蜒流下,滴落在他华贵的蟒袍上,留下星星点点神秘的光痕。甘露所过之处,竟似有微不可察的白色光雾蒸腾而起,带着清冽的异香。
不空法师脚步不停,身形飘忽如幻影,手中玉瓶不断倾斜。甘露如星雨洒落,滴在一位位重臣、一位位虔诚弟子的头顶。每一次甘露垂注,每一次真言轰鸣,都伴随着一声或压抑或解脱的闷哼,伴随着身体无法自控的震颤。整个大殿仿佛陷入一种奇异的律动,空气在真言与无数灵魂的共振中嗡嗡颤抖,檀香的气息被那甘露的异香彻底覆盖。
当最后一名弟子头顶被甘露浸润,不空法师已飘然回到九重莲座之巅。他并未立即言语,只是将手中那只流淌尽甘露、却显得愈发温润剔透的螭龙首玉瓶,轻轻放回坛城中央。随即,他盘膝跌坐,双手结印置于脐下,眼帘低垂,如同入定。
殿内那撼天动地的法器轰鸣、真言雷音、灵魂震颤,在这一刻奇异地消失了。只剩下数百人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如同退潮后沙滩上凌乱的泡沫。寂静重新降临,但这寂静却比方才的喧嚣更为沉重,仿佛饱吸了无形的威能与神性,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和肩上。汗水浸透了所有受法者的白色法衣,紧贴着颤抖的脊背。
李辅国依旧深深匍匐,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蟒袍下摆已湿濡一片,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溅落的甘露。他不敢抬头,只觉头顶被甘露浸润之处,那清凉正丝丝缕缕渗入颅骨,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巨大恐惧与渺茫希望的奇异麻痒,正沿着脊柱向下蔓延。
殿外,慈恩寺那口由肃宗皇帝亲赐的“景云钟”,仿佛被殿内凝结的寂静所牵引,于此刻轰然震响!洪钟大吕之音磅礴沛然,瞬间撕裂了长安城夏日的晨空,声波如实质的潮水般层层荡开,漫过鳞次栉比的坊市屋脊,掠过宫阙巍峨的飞檐,直抵九霄。
钟声里,第一道毫无遮拦的、真正的朝阳,终于挣脱了所有云翳的束缚,如同一柄熔铸万钧的金色巨剑,自东方天际雷霆万钧地劈斩而下!煌煌光柱穿透大雄宝殿高耸的窗棂,不偏不倚,正正笼罩在坛城之巅的不空法师身上。
紫金袈裟上的曼荼罗纹路在纯粹的光明中彻底苏醒、流转,如同燃烧的金色火焰。不空法师的背后赫然出现了漫天黄沙的幻境,黄沙里升腾起一条黑龙,张牙舞爪,雷鸣电闪中将千军万马阻隔。
所有人都震惊于眼前的幻相,不空却在此时低垂双眼,面容在强光中模糊了细节,只剩下一个庄严、静默、仿佛已与这光、这钟声、这凝滞的时空融为一体的金色轮廓。
坛城上,黑龙飞入那象征大日如来的鎏金法轮,瞬间散发出亿万点碎钻般的光芒,疯狂旋转,仿佛要将整个大殿、整个长安、整个婆娑世界都吸入那无垠的光明核心。
“确实不可思议!”目睹了灌顶大法的乐山和韦雪也被眼前的景象惊的目瞪口呆,只觉得钟声灌入耳廓,光明烙入眼底,仿佛此时此地便是人间与神域交界的无上秘窟。
过了良久,二人才反应过来,竟然差点忘记来慈恩寺的真正意图。
“史大哥,就是带我们来见识这灌顶大法的嘛?”
“当然不是,我也不知今日有灌顶仪式,这不是赶巧了嘛。”天赐领着二人穿过前殿,边走边说,“你二人随我来便是!”
来到后院,三人在一处般若堂稍候。不一会,门外走进来两个和尚。
在前面引路的是刚刚那个小沙弥,跟着后面的是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和尚,却穿着一身金色袈裟,气宇轩昂。乐山抬眼一看,来者正是被乐山从那南阳城中救出的吴僧统,现在应该称他作弘辨大师。
“僧统!”乐山不由得叫出了声。
“施主别来无恙。”吴僧统双手合十,面带微笑。
“僧统,你如何会在这里?”真是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施主忘了,小僧已经出家,还是施主亲眼看着小僧剃度的,世间已无吴僧统,小僧法号洪辩。”
乐山知道吴僧统的厉害,也不敢造次,只能恭恭敬敬的道了一声:“洪辩法师。”
“洪辩大师是在三年前来到长安的,在这慈恩寺内讲经说法。洪辨大师年纪虽轻,但所论之佛法博大精深,长安信众趋之若鹜。”史天赐此时接话道,“所以前些日子兄弟你提及要寻之人,我起初并不知道就是洪辩大师,花了些时间打听,这才会带你前来。”
“想来洪辩大师还带回了佛祖舍利在这慈恩寺内供奉吧。”韦雪向洪辩施礼,话说得却很直接。
“这位女施主,我们在法门寺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时过境迁,施主得脾气却没有变。”洪辨也不客气,直接把当年韦雪在法门寺外闹事的旧账翻了出来。
“洪辩大师。”乐山总觉得这么叫有些别扭,但不得不赶紧出来圆场道,“我们此行本就是想去法门寺寻你的下落,没想到竟在长安城里重逢,快点告诉我们你这一路是如何过来的?”
“施主稍安,请跟我来,我们边走边说。”虽然只过了短短几年的时间,吴僧统,不,洪辨已经出落的更加沉稳厚重,虽然面孔还是青稚的模样,但是眉宇言谈之中尽是大师风范。
一行人跟随洪辨走出般若堂,向着慈恩寺的深处走去,不一会就来到了慈恩寺佛塔的跟前。只见眼前的佛塔每一层都是四方形楼阁式塔身,青砖外墙层层叠叠,塔刹琉璃盖顶高耸入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