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侠客行
乐山和鹿呦呦在叠风屏盘桓了几日,骊山老母突然和蔡寻真一起到访。
“前辈,青城山一别,我曾去净众寺寻访过前辈却相失交臂。”乐山向着二位女真人施礼,并向骊山老母说起了成都的往事。
“我知道,看来你是赢了那龙梦云?”骊山老母还是一副道骨仙风的样子。
“龙前辈手下留情,晚辈侥幸锋镝余生。”
骊山老母风轻云淡的一笑,似已知晓他和龙梦云一战的结果。
“两位前辈请用茶。”鹿呦呦从外面端了茶水进来,毕恭毕敬的给蔡寻真和骊山老母奉茶。
“原来是你?”骊山老母不经意间瞧见了鹿呦呦腰间佩戴的错金玉璜,抬起头竟然发现眼前之人正是自己在青城山救下的那个女子。
鹿呦呦看见骊山老母,也是欣喜万分,不由分说,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
骊山老母微笑点头,等待鹿呦呦起身之后,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递到她的说上,说道:“腾空让我带了白獭髓来治你脸上的伤,你且让我看看。”
“多谢前辈,我已经好多了。”看到骊山老母,鹿呦呦就像见到了亲人,一行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倒是看的乐山有些不明所以。
“你去西麓东林寺找一下法照和尚,把衡山承远禅师的这本《无量寿经》给他。”骊山老母从怀中掏出一本经书递给了乐山,有意打法他离开。
乐山有点模不着头脑,但既然前辈这么吩咐了自当照办,收起了经书起身下山。
“小姑娘,这茶不和我的胃口,你去把这个泡了再来。”蔡寻真拿出一包油纸包裹的茶叶放在茶盘上,鹿呦呦赶忙端起之前的茶水,重新去沏泡。
待二人走后,蔡寻真问骊山老母道:“台台真打算收她为徒?”
“不是我真有此打算,是你的腾空有此安排。”骊山老母把手中拂尘一抖,站起身来说道,“腾空向来妙算神机,她又是教主,我哪敢不从,得了信这不就赶来了嘛。”
“不过你这骊山派的天机神功是该有个传人了。”
“我看是为了她那失而复得的儿子吧!”
“乐山,不,耀宗,你也有数面之缘,侠情义胆你也该是了解的。”
“侠情义胆是有的,与这女娃娃的缘份更是不浅。”骊山老母转了个身,又坐回了位子上说道,“既然是她,我便传了她也罢,希望这女娃当得起我骊山派的传人。”
二人正说着,鹿呦呦已经端着重新沏好的茶走了进来。骊山老母只是浅浅的尝了一口,便扭头对蔡寻真说道:
“你这茶我喝不惯,还是留着你自己慢慢喝吧。”起身对着鹿呦呦说道,“小姑娘,随我来。”
蔡寻真端起自己的茶盏,慢慢的品了一品,目送着二人的背影笑着说自言自语道:“这不是很好喝嘛!”
骊山老母带着鹿呦呦走出了道观,走入了叠风屏的一片白雪之中,边走边说道:“小姑娘,跟我说说你的故事吧......”
骊山老母既如此说了,鹿呦呦不敢有丝毫隐瞒,于是把自己从小在马戏团里摸爬滚打,被宇文及带入拱卫司,又是如何遇到乐山的林林种种全部告知。
“那在青城山时你为何又要轻生?”
“我早已厌倦了在拱卫司的日子,龌蹉事干的越多,连我自己都开始讨厌自己。”鹿呦呦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眼角再次滲出泪滴。
“再次遇到李大哥,我才有了脱离拱卫司的决心。但是一路跟着他从长安到青城山,却发现他对我不理不睬,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又落空了,晚辈这才一时间想不开……”
“原来如此。”骊山老母又怎么会不明白,有时候希望破灭,比从始至终都没有希望,对人的伤害更大。
“幸得前辈相救,您说的很对,希望是自己带给自己的,而不是依靠其他人。”
骊山老母微笑点头,多多少少在眼前这个小妮子的身上看到自己的一丝影子。
“把你的武功尽数施展出来给我看看。”二人来到一处空旷的草甸子,骊山老母停下来脚步,对鹿呦呦说道。
“多谢前辈!”鹿呦呦立刻明白骊山老母是有意指点,倒头便拜。
“还叫前辈?”
“师傅!”
乐山轻功虽好,来到了庐山西麓的东林寺也是两个时辰之后了。这东林寺是净土宗的祖庭,东晋高僧慧远与十八高贤在此共结白莲社,创立净土宗。本朝太宗皇帝曾游东林寺,题“聪明碑”,并赐名为“太平兴龙寺”,至此方才香火盛极。
乐山来到寺中找了一圈才找到一个叫法照的和尚,却没有想到只是个十几岁的小沙弥。
乐山将信将疑的把《无量寿经》交给了眼前的小和尚,却又有些不放心的说道:“骊山老母让我把承远禅师的这本经书交给小师傅,应当没有交错人吧?”
“小僧某日入定,往极乐世界,见一褴褛僧人侍立在佛侧,询问方知乃是南岳的承远大师。”小和尚接过经书,奉与双手之上,默念佛号道,“阿弥陀佛,没想到今日竟得大师千里传经,悲喜涕泪,定当日夜诵持,将我净土一宗踵事增华、阐扬光大。”
法照的话虽然有些神乎其神,胆乐山对于的佛门奇迹是屡见不鲜,便也不以为奇。
“茶还没喝完嘛?”一个时辰之后,骊山老母和鹿呦呦已经回到了道观,蔡寻真还自顾自的坐着喝茶。
“茶已经凉了,我也该下山了。”
“好,我与你同去。”骊山老母的身上还有残留的霜露,却并不停留,和蔡寻真一道离去。
“那女娃儿如何?”二人一路下山,蔡寻真问道。
“孩子品性不错,是吃过苦的,懂得珍惜。”骊山老母披上了自己的白色斗篷,在雪中仿佛消失了一般。
“腾空是不会看错人的。”
“就是武功底子差了些。”
“你试了她的功夫?”
“不过也无妨,天机神功本就与寻常武功都不同,一张白纸反倒好教些。”
“就是不知道她要多久才能练成。”
“天机神功共九重,时至今日,我都不敢说自己已经练到了九重。”
“那不是因为台台你孤家寡人,若是有人和你一道修炼......”蔡寻真刚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立刻闭嘴。
“我已传授了她总纲心法,腾空回来之前,我会每日上山教她荦荦大端。”骊山老母并未生气,接着说道,“待她练到三重之上,就要靠她自己摸索和积累了。”
“腾空回来了,一定会对你感激不尽。”
直到夜幕降临,乐山才回到叠风屏的道观,鹿呦呦迫不及待把他走后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乐山。
“骊山老母要收你为徒?”
“她说你母亲的意思。”
“难怪她今天要支开我。”
“骊山老母还说,以后每日会上山来传功,让你每日在我们练功的时候去青莲居找李白先生。”
“李白回来了?”
“昨日刚到。”
“好,那我明日便去拜会。”
第二天一早,乐山拎着酒来到青莲居,李白的车马卸下的箱子还堆在院子里未及收拾。李乐山轻敲门扉,李白应声出来开门,乐山往里一看,蔡寻真站在院中。
“耀宗,你也来了。”蔡寻真看到了乐山,打了声招呼。
“真人还是叫我乐山吧。”乐山虽然认了母亲,但是对于李腾空和蔡寻真叫自己‘耀宗’还颇为不习惯。
“一次能见到这么多故人,真是高兴。”李白把众人迎进房间,又将自己的妻子从内堂唤出,一一做了引荐。
“这是内子宗氏,此次特随我一道来庐山向二位真人求道。”
“我二人何德何能,劳烦夫人千里跋涉,愧不敢当。”蔡寻真急忙摆手,如履薄冰。
“蔡真人,我早就听外子提起二位道骨仙风,济世救人,还望真人不要嫌弃老妇我愚钝。之前外子蒙难,也多亏真人筹谋营救,老身感激不尽。”宗氏与蔡李二人见礼,句句真心。
“夫人哪里话,夫人先祖乃前朝宰相宗楚客,李白郎君能逢凶化吉,全仗夫人运筹,哪有我们什么事。”蔡寻真赶紧还礼道,“夫人既来这庐山,我们就做一回东,只不过腾空今日不在山中,等她回来,还请两位上叠风屏做客,也让我们多些闲叙的机会。”
各自坐定,李白让小厮奉上茶水点心,众人相谈甚欢。
“此次关中大旱,朝廷宣布大赦,规定死者从流,流以下完全赦免,我这才逃出生天。接到赦免的时候,我刚至白帝城,真是大大的出乎预料,感谢老天眷顾。否则长流夜郎,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各位了。”
“吉人自有天相,郎君逢凶化吉,值得喝一杯啊!”
“今天酒还没来得及备,不过诗倒是有一首。”
“我这里有酒!”乐山将带来的酒奉上,说道,“郎君的诗,必定是好的,洗耳恭听!”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好诗,这定是郎君得知获赦之后心情,轻松愉悦,恨不得早日归家。一副江河画卷仿佛就在眼前展开,秒哉。”
“少侠几年未见,对于诗词的领悟却是精进了许多。”
“不瞒郎君说,我这几年在成都,和杜少陵相交甚好,耳濡目染。”
“原来如此,我与子美乃忘年好友,子美又与少侠成为忘年好友,此等缘分值得三大白。”李白让夫人把乐山带来的酒打开,给众人斟上,自己先喝为敬。
“乐山下次再多给您打些酒来!”
“那可是中了他的下怀了。”宗氏在一旁偷着乐了。
“哦,对了,我路上经过江夏,遇到了江夏太守韦良宰。他还跟我说起了有两位少侠伉俪帮助抗疫的义举,听他的描述,我想就是李少侠你和韦姑娘吧?”
乐山脸有些红,被称作贤伉俪,却不知韦雪已经不再身边,只有默默的点了点头。
蔡寻真冲着李白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下,自己也用话岔开道:“肃宗已经赦了永王的罪,还分封了他的儿子们,郎君本来也当免罪,这一趟长流,郎君真是辛苦了。”
“郎君哪里话,为了……”李白说到一半,看了看宗氏和乐山,知道失言,赶紧搪塞道:“求仁得仁又何怨。”
“郎君和夫人刚刚回到庐山,一路也乏了,我们改日再来叨扰。”蔡寻真站起身,作势要离去,乐山也没有再留的理由,只得说道:“那我也改日再来拜会郎君。”
之后,每日骊山老母传授鹿呦呦天机神功的时候,乐山便多了青莲居这个去处。时常在山下打了酒去向李白请教诗文古籍,李白也喜欢这个忘年的诗友,兴致所至,饮酒斗诗。
这一日,乐山又打了酒上青莲居来寻李白,酒过三巡,李白一时兴致,把酒吟诵起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李白此时已是两鬓斑白的年纪,吟起这首诗来,却意气风发,如回少年。乐山听的呆了,仿佛看到了自己出生之前的那个大唐盛世,那个盛世里的鲜衣怒马、慷慨激昂。
李白颂着颂着,神色由明转暗,由神采飞扬变得黯然灰心,这大唐由盛而衰,个人的命运也由春风得意到一枕黄粱。
“好一首《将进酒》!”乐山从心驰神娃中缓过劲来。
“没想到,这《将进酒》已过了二十年。”李白意兴阑珊,坐了回来。
“郎君的《将进酒》脍炙人口,只是我却一直不知道这诗中的岑夫子是谁,今日正好当面向郎君请教。”
“说起这岑夫子,还要说起在下的一位故人,元丹丘,更要说起放荡不羁的当年,在嵩山修道的那些日子。”
“郎君竟还在嵩山修过道?”乐山听韦雪说过,李白在朝堂不得志,才郁郁行走江湖,没想到他还有与山林间修道的经历。
“想起来,快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吧。”李白又斟上一杯酒,慢慢的陷入回忆。
开元十三年,二十五的李白在江陵遇到了八十岁的司马承祯。司马承祯得道于嵩山,师承道士潘师正,有仙风道骨。二人结为往年之交,李白从此对修道心驰神往。
李白在三十一岁的时候来到嵩山,此时司马承祯已仙去,李白见到了其三传弟子元丹丘并收到了他的指点。此后的三年,李白在嵩山炼气、修交友,度过了一段洒脱自如的时光。而这岑夫子正是元丹丘的好友,也是李白一见如故的知己酒友。
“说起这知己故人,我这次流放归来的路上,到也遇到了少侠你的一位故人。”李白从回忆中缓过神来,有斟上一杯酒,幽幽的说道。
“我的故人?”乐山心里咯噔一声,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韦雪。
“韦雪,是你的故人没错吧。”
“真的是韦雪。”乐山心里虽也惊讶,但当李白真的说出口的时候,自己心里却又是别一番滋味。
“贾至贾幼邻现在岳州任司马,我从夜郎回转,滞留岳州,便是蒙他挽留。原来你那位韦雪姑娘竟是贾幼邻的故人,于是便在岳州遇上了,还在洞庭湖上一道赏了月。”李白说着,站起来走向书柜,从架上拿起几卷诗文,摊开在桌子上请乐山来看。
李白把在洞庭湖遇到韦雪、怀素的事情告诉了乐山,并邀他一起欣赏自己的新诗和怀素的书法。
“洞庭西望楚江分,水尽南天不见云。
日落长沙秋色远,不知何处吊湘君。
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
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洛阳才子谪湘川,元礼同舟月下仙。
记得长安还欲笑,不知何处是西天。
洞庭湖西秋月辉,潇湘江北早鸿飞。
醉客满船歌白苎,不知霜露入秋衣。
帝子潇湘去不还,空馀秋草洞庭间。
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
这大约是五首诗,却是一气呵成,浑然一体,乐山看着诗,想象着当日的情景,韦雪的身姿在闹钟挥之不去。
“郎君不亏是我大唐诗仙,这每一句在我眼里都是神来之笔,可谓前无古人。单是这一句“将船买酒白云边”已是让人醉了。”
“这也是在下最得意的一句,只有爱酒的人才懂我心。”李白借着酒意,沾沾自喜,在人生跌宕起伏之后,还能有后生晚辈的欣赏,可能是最大的安慰了。
却见李白正在挥毫,料是郎君诗兴大发,便站在一帮静静的观瞧。李白写罢搁笔,一转身正看见乐山,兴致勃勃的说道:
“你来的正好,把这个替我拿到屏风叠上去送给李道长。”
乐山走近书桌,认真一看,只见白纸黑字间是两首诗,字迹却是狂草,韦雪并非字字都认得。
见乐山看着两幅字有些踟蹰,李白自己念道:
“君寻腾空子,应到碧山家。
水舂云母碓,风扫石楠花。
若爱幽居好,相邀弄紫霞。”
短短几行字,行云流水,力透纸背,把庐山的秀美写的淋漓尽致,求道之心更是浑然真诚。
再读第二首:
“多君相门女,学道爱神仙。
素手掬青霭,罗衣曳紫烟。
一往屏风叠,乘鸾著玉鞭。”
李腾空的仙风玉骨也被写的神形并茂、入木三分。
“郎君这诗写的真好,这草书我却不能尽识。”
“东施效颦之作,少侠你有所不知,在岳州遇到的那个小僧怀素,他的书法真是了得,假以时日,我看必不在草圣张旭之下。”
李白又是吟诗,又是书法,却偏偏不说韦雪,乐山如百爪挠肝,心神不宁。只能岔开话题说道:“腾空真人很快就要回庐山,李郎君何不自己将诗送去?”
“我不日便要下山。”
“郎君要去哪里?”
“史思明再反,已占据洛阳,我打算去投天下兵马副元帅李光弼,以代罪之身尽绵薄之力。”
乐山没想到李白已经是耳顺之年,还有凌云之志,心中肃然起敬。
“这两首诗就当是送给李真人的临别之礼。”李白说着,将两幅字包好,又从墙上取下了《侠客行》递给乐山,道:“此乃北海太守李邕所书,天宝四年我与杜甫游踪齐鲁时得李邕识珠,结交忘年,李邕精于翰墨,乃行草大师。你配的上侠客之称,我将此书送与你,也不枉你我神交一场。”
“谢郎君,乐山愧不敢当。”
“李邕人如其书,刚正不阿,可惜为李林甫所害,含冤离世。”李白叹了口气说道,“希望少侠不负侠客之名,铲除奸佞,匡扶正义,为民正义。”
“若不是奸佞当道,忠良荼毒,大唐又怎么会落得今天这番田地。何必长剑拄颐事玉阶。达亦不足贵,穷亦不足悲。韩信羞将绛灌比,祢衡耻逐屠沽儿。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
“郎君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加上李邕太守的字,真是珠联璧合,无价之宝。”乐山深深鞠了一躬,告别李白,把《侠客行》还有李白送给李腾空的两幅字装在一个卷轴里,再度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