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金缮
岳州的景顺银楼，韦雪已经是第二次来询问金缮的情况了。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天，老板却一直推说金缮难度极大，让她再等一等。
“再给五天时间，五天之后如若还没有补好，姑娘来取回便是，小店分文不取。”老板满脸堆笑，韦雪无奈，只能再次空手而归。
李白已经离开了岳州，沿江东去。韦雪一直对怀素不冷不热，怀素觉得无趣，也回永州去了。韦雪虽然心中急着拿回玉佩，但也并不清楚拿回玉佩之后自己要去哪里。贾至已经修书韦见素告知宰相韦雪的下落，但韦雪并不想被阿爷找到，所以这岳州也不是久留之地。
“米豆豆，你说我们去哪里呢？”韦雪回头问跟着自己形影不离的猫，却发现猫并不在脚边。
“米豆豆！”韦雪大声呼唤，才发现灵猫正在街市的房檐上蹿下跳。
听到韦雪的呼唤，米豆豆才飞跃下来，落在韦雪的肩头上，喵呜的叫了两声，仿佛是在说你去哪我就去哪。
不知不觉回到了贾至的府上，却见司马府门前车水马龙，似有重要的人物刚刚离开。韦雪心生好奇，便从侧门来到书房，找贾至问个究竟。
“那是荆州大都督府长史、荆南节度使，杜鸿渐的车马。他刚到岳州，派人来送拜贴，请我去刺史府中一聚。”
“岳州并不归他管，为何会来此地，还如此兴师动众。”
“二小姐有所不知，他是逃......”贾至放低了声音，小声说道，“襄州康楚元、张嘉延叛乱，绝汉、沔饷道。接着又南袭荆州，咱们这位节度使大人弃城而逃。自荆州至澧州，又逃到了咱们岳州。”
韦雪没想到不仅中原地区叛乱难平，这战火还烧到了南方。
“杜鸿渐因为上表劝进有功，很的肃宗皇帝的赏识，却与你阿爷不睦，所以我也不愿与他走的太近。”
韦雪心中明白，新皇帝与老皇帝表面父慈子孝，实则心怀芥蒂。自己的阿爷是玄宗皇帝的宠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个中的关系微妙。
“最近荆楚一带战火纷飞，二小姐还是安心在我这司马府上住着，不要乱跑才是，免得让我和你阿爷担心。”
韦雪默默的点了点头，决定在岳州多滞留些时日，到并不是因为贾至所说的缘故，而是感觉冥冥中有些力量要将自己拉扯在原地。
五日后，韦雪带着米豆豆再次来到银楼，今天她无论如何都要拿回玉佩。
“贵客，您来啦！”店小二在门口招呼着。
“我的玉佩修好了嘛？”
“不瞒贵客说，刚修了个七七八八，就差那么最后一点。”店小二赶紧从柜台里取出锦盒，把里面的玉佩恭恭敬敬的递到韦雪的手里。
韦雪接过玉佩仔细打量，那温润无瑕的红色玉佩，静静卧在丝绒之上。原本四分五裂的玉佩已用金子镶嵌连接在了一起，金箔薄如蝶翼，置于凹痕内，缓缓折弯、俯就、服帖，沿着凹痕的轨迹徐徐延展。
金箔仿佛一道灼热金泉，汩汩渗入玉体微不可见的肌理之中。金之灿烂与玉之温润，如同两种不同质地的光晕交织共生。
金玉相契，非天然偶得，却将天地精华凝于方寸，那每一条纹路间镶嵌的，仿佛不是金箔，而是韦雪与乐山的回忆。
只可惜，还没有完工，玉佩最顶端挂环的那一块还是与主体分离着，孤零零的躺在丝绒的一角。
“怎么还没好？”韦雪面露不悦，虽然这精湛的金缮手艺让她叹为观止，但却是美中不足。
“店里的足金都是从荆州进的货，贵客您也知道，那边在打战，现在乱的很，老板已经亲自去调货了！”店小二不好意思的解释道，眼神似乎是在说他也没有办法。
“贵客若是急着要，现在拿去也成，老板吩咐了，付三两银子便是！”店小二看韦雪没有说话，试探性的问道。
如此巧夺天工的手艺，不知道其他地方还能不能遇到，韦雪虽然不悦，心中却也有些犹豫，只能无奈的说道：
“还要多久？”
“最多十日！”
“我便再给你十日，若再推辞，到时候我非得把你们这银楼拆了不可！”
“小人知道，小人知道！”店小二满脸堆笑，接过玉佩，再次小心翼翼的放入锦盒之中。
十日之后，韦雪带着米豆豆再次来到银楼，还没等她发作，店小二已经迎到面前，殷勤的迎接着。
“贵客您来了，您的东西已经好了，老板正在里间等您！”店小二一脸谄媚，把韦雪带进了店铺的贵宾室。
韦雪走进房间，觉得有些诧异，桌上确实用托盘放着乐山给自己的那块玉佩，远看已经完全修复好了，但桌子后面站着两个人，都是道士打扮，却不是银楼的老板。
韦雪立刻警惕了起来，立在门口没有往里进，问道：“你们是？”
“韦姑娘，连我们你都不认识了？”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女道姑，韦雪仔细打量她的面容，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韦姑娘，庐山一别，许久不见！”年长的那人转过身，用手揭开面纱，正是李腾空。
“李真人！小夏！”韦雪大吃一惊，没想到在这岳州的银楼里，居然会遇到自己的救命恩人。
“好，好，好，小姑娘还记得我，不枉我们救你一命！”
“李真人的救命大恩哪里敢忘，只是这几年一波三折，一直未得机会去庐山拜谢。”韦雪诚惶诚恐，当即就要跪下叩拜。
“不必多礼，来，来，来，坐下慢慢说。”李腾空把韦雪搀扶起来，在自己身边坐下，桌子上早已经备好了茶点。
“真人怎么会来到这岳州，又怎知我在此处。”韦雪心中已经闪过了各种可能，可还是有些猜不透。
李腾空却不搭话，而是盯着韦雪看了又看，说道：“姑娘这些年越发俊美了，却不知离开庐山之后又有如何的遭遇际会。”
“说来话长。”韦雪把下山之后，洛阳、南阳、永州、衡山的经历一会道来，只是故意绕开了和乐山的离合。
“李乐山呢？”李腾空故意问道，“怎么没有与你一道？”
李腾控突然问起乐山，这一下刺痛了韦雪心中最敏感的部分，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愣在了当场。
“小夏，你且先出去吧。”李腾空只开了小夏，小夏心领神会轻轻的走出房间并关上了门，将时间和空间都留给了二人。
“我阿爷是他的杀父仇人。”见此情景，韦雪也感觉到了李腾空的询问似乎别有用意，便不再隐瞒，神情暗淡的说道，“我想，他不会跟我在一起了。”
李腾空点了点头，岔开了话题，指着桌上的玉佩对韦雪说道：“看看吧，修的怎么样。”
韦雪有些疑惑，这金缮的玉佩她之前已经看过，工艺自然是没话说。
“这？”韦雪拿着玉佩不解的看着李腾空。
“这银楼是北冥教的产业。”
“您也是北冥教的人？”
“我就是玉观音。”
“您是北冥教的教主？！”韦雪虽然知道北冥教神通广大，而李腾空本人也是神秘莫测，但无论如何也不曾将两者联系到一处。
“怪不得这银楼的老板一再拖延，就是在等真人您来！”
“小姑娘还是那么聪明。”
“您是冲着这块玉佩来的，您认识这块玉佩？”
“这本就是我的随身之物。”
韦雪更加惊讶了，这明明是乐山给自己的，而乐山说过这是他母亲在临终前的遗物。
“李乐山不是青城道人的儿子，而是我和薛崇简的儿子。”李腾空看出了韦雪的疑问，也不绕圈子，直接道出了真相。
“乐山原名叫薛耀宗，这块玉佩是我留给他的。”李腾空望着韦雪的眼睛说道。
“所以乐山就是青城之宝！”韦雪好像突然之间明白了一切。
“韦雪不愧是韦雪！”
“那青城道人他？”
“我也以为我儿早已死了，现在想来是青城道人救了他，瞒着所有人救了他。”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要为自己留一种可能，为天下留一个种可能，而他要把这种可能留给乐山自己去选择。”
这次韦雪是真的没有听懂，瞪着大眼睛看着李腾空，李腾空微微一笑，一切要从三十年前说起。
三十年前，李腾空、蔡寻真随薛崇简一起来到了庐山深处隐居。薛崇简因为儿子薛耀卿和小女婉儿被李隆基所害，而决意兴北冥反李唐。十年间，几人殚精竭虑，运筹帷幄，北冥教从无到有，不断壮大。分舵遍及天下，信众上至官宦、下到黎民，三教九流，无所不有。薛崇简更是依托太平公主留下的财富，生产经营、多金善贾，不仅供给着全教的庞大开支，钱还生出了更多的钱来。
北冥教声势日隆，却行事缜密。薛崇简、李腾空、蔡寻真均曾以教主身份示人，而教内联络之事由薛巡礼负责，财物之事由赵无极负责，江湖统协之事则由李青城负责。
而此三人身份又甚特殊。
薛巡礼，原名李偆，李隆基次子李瑛和正妃薛氏之子。开元三年，李瑛被册立为皇太子。开元十三年，迎娶河东薛氏。开元二十五年，受到武惠妃和驸马杨洄的构陷，同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一起被废为庶人，坐罪赐死。太子妃，薛氏，礼部郎中薛縚第六女，薛绍的从侄女，薛崇简的从妹。李偆因父亲被李隆基赐死，怒改母姓，励志为父亲报仇，这才投入了堂叔薛崇简的北冥教，掌管教务，通济里外。
赵无极，蔡寻真府内小厮，陪同蔡李二人追随薛崇简。因自小随父营商，好金帛、善牟利，颇得薛崇简信任，掌管教内财权，积玉堆金。
李青城，原名李毅，薛崇简小女婉儿的夫婿，从小弃文好武。全家被玄宗赐死之时，正与一帮江湖朋友在外练拳，逃过一劫，至此恨疾出家入青城习武学道，改名李青城。李毅天资异禀，乃武学奇才，没有几年竟剑法大成，明为青城派的顶梁，实则北冥教脊檩。在他的斡旋之下，武当掌门如松，少林三十六房掌房无为等人均为了获得更多势力支持，能在各自门派内更上层楼而秘密加入北冥教。
在这十年的同甘共苦之中，薛崇简和李腾空也逐渐走到了一起。在相濡以沫的第八年，李腾空怀上了薛崇简的孩子。孩子出生之后，三人搬离了屏风叠，来到鄱阳湖的落星墩居住。但也就在这时，随着北冥教的声势不断壮大，还是引起了朝廷的注意。
朝廷最初并不在意，当作和景教、摩尼教、袄教一样的宗教组织未加约束。后来纷纷有地方官员向朝廷上报北冥教的迅猛发展，也有地方官投入北冥教之后被同僚检举，朝廷渐渐开始觉得这个门派非同一般。玄宗皇帝于是密诏韦见素，从道州县三级，会同江湖势力双管齐下，彻查北冥教。
地方官员层面很快被肃清，民间的三教九流也抓了一些，但是因为北冥教组织严密，却查不到源头。韦见素于是派出『君子卫』在江湖上广为撒网。这『君子卫』本就是朝廷网罗的很多江湖高手，与各个门派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北冥教林子大了，也难免有叛徒。于是废了一番周折之后，终于查到，这北冥教的教主就是薛崇简。
闻听此言，李隆基哪里还按捺的住，心里本就对太平遗孤存有芥蒂，对薛崇简一家耿耿于怀，没想到大患不仅没除，还在广布势力。李隆基立刻命令浔阳郡刺史派兵围剿薛崇简，同时让韦见素派出『君子卫』所有高手，势必斩草除根。
薛崇简为防全军覆没，特意离开庐山，去往杭州，转移敌人的视线。却把儿子托付给李青城保护，与玉玺一道送往西域。李腾空和蔡寻真乃悬壶济世的神医女道，鼎鼎大名反而成为了两个人最好的身份掩护。
薛崇简心知，北冥教羽翼未丰，现在拼个鱼死网破，不仅成不了事，还会连累所有人。便想要用自己的牺牲换来北冥教上下，起码是蔡李和孩子的安全。因此吩咐薛偆暂时遣散各分舵，赵无极带着大量财宝隐遁瀛海洲，而自己则带着不多的亲信吸引『君子卫』的注意。
薛崇简知道李腾空死活也不肯与自己和孩子分离，但只要李腾空还活着，北冥教就有复教的机会，自己就算死了，耀宗也还有母亲，便支开李腾空遁走。等李腾空发现真相的时候，只看见了薛崇简留下的一张字条，言明自己和孩子分头离开，请她积蓄力量，绸缪将来。
李腾空疯了一样的寻找二人的下落，无奈北冥教各分舵已得薛崇简指令，偃旗息鼓。薛偆、李青城、赵无极等得力干将也纷纷离开总坛，一时间李腾空如热锅上得蚂蚁，却毫无头绪。
不久之后，传来消息，薛崇简一行人在杭州被官军围剿，当场伏诛，死前承揽了北冥教所有的事。李腾空得到消息，哭的几度昏厥，但此时儿子还下落不明，李腾空只能硬挺着继续寻找。薛偆完成了薛崇简的使命之后，回到匡庐，李腾空这才知道薛崇简让李青城带走了儿子。本以为以李青城几人的武功，耀宗必定安然无恙，但没想到李腾空得到消息的时候，『君子卫』也得到了消息。
负责保护薛耀宗的是已经成为青城派掌门的李青城、武当掌门如松和少林三十六房掌房无过以及五个北冥高手。这李青城是薛崇简的女婿自不必说，如松则是因为武当自从他师傅掌教开始就势力渐微，到了他手里更是日薄西山，一心想要将武当重整旗鼓的他收了北冥教几千两金子以图东山再起。无过乃少林武功第一人，本应顺理成章继承掌门之位，却因『禅』院的无为与朝廷大员勾结，在角逐掌门的竞争中失去了先机，不得已也要寻求势力支持，这才入了北冥教。此三人都是秘密入教，行事都乔装掩面，无人识得他们的真实身份，三人之间则以青城、武当、少林之宝戏称。
三人联手本应万无一失，无奈『君子卫』人多势众，眼线众多，而他们又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多有不便，没多久便被发现了行踪。
按照薛崇简的安排，三人要把耀宗和玉玺送往西域神僧范惠处，这范惠与太平公主有私，太平公主死后他便回到了西域。三人一路向西逃亡，与『君子卫』数次交手，虽然不算落了下风，但也始终摆脱不了纠缠。这样下去不要说西域了，过不了天山就要落入虎口，这才有了暗渡陈仓之计。
行至云安，无过和如松先行离开，吸引『君子卫』的注意，李青城带着玉玺和薛耀宗去找汉中的通威镖局托镖。无过、如松都以为李青城直接把玉玺和薛耀宗托镖给了赵归真，这也是他们之前商量好的。但是谁也没想到，李青城并没有直接去汉中托镖，而是转道益州，换了孩子再行北上。
谁也不知道李青城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他觉得这个孩子是唯一能为他妻子和全家报仇的希望。甚至没有人知道他这么做了，当最终通威镖局的镖也被『君子卫』发现并劫杀的消息传出之后，包括李腾空、薛偆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薛耀宗死了。
“经此一难，北冥教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了声息，李青城、如松、无过也回到各自门派。因无人知道他们是北冥教的人，三家门派因而并未未受到牵连。朝廷认为薛崇简父子已死，北冥教威胁不在，清剿之事也就告一段落。直到近几年，藩镇四起，朝廷已没了顾及北冥教的精力，我们才趁乱重拾局面。”
“直到我看到你这个玉佩，这个‘月’字玉佩是太平公主留给薛崇简的，薛崇简又送给我作为定情信物。我儿满周岁的时候，是我亲手给他戴上。李青城用自己的孩子换回吾儿耀宗，也把这玉佩留了下来。”
“那青城道人之后为什么不告诉你真相？”
“我想他是怕告诉了我，我一定忍不住去看耀宗，定会露了马脚。”李腾空沉吟了一下说道，“亦或，李青城是想把要不要做薛耀宗的选择留给乐山自己。”
“此事如果只有青城道人一个人知道，为什么十几年前我父亲又会派『君子卫』去青城山寻找‘青城之宝’，以至李青城以死相守？”
“这我也想不明白。”李腾空摇摇头。
“我明白了，柳如松是叛徒！”韦雪脑海里飞速转动着，恍然大悟道，“这如松道人恐怕当年就怀疑李青城有诈。李青城绕道益州再去汉中，耽搁了时日，定是比他们约定的时间晚了，那如松定是留了小心。我和乐山在武当山见过如松道人收藏了很多大内瓷器，定后来为朝廷收买，和盘托出。难怪他死前看见乐山哥哥的脸，惊恐万分，原来是心里有鬼。乐山定是长得很像薛崇简，已经失心疯的如松把他认作了故人。我们一开始以为他是把乐山哥哥认作了青城道人，原来是认作了薛崇简。”
韦雪想起一路上，法雨禅师说过的话，李泌算过的卦，原来早有高人看出乐山来历不凡。一切是有人用心良苦也好，冥冥中自有安排也罢，真是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应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