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潇湘墨痕
潭州城浸在夏日的湿漉里,湘江的水汽氤氲,连带着岳麓山的翠色也朦胧了几分。城中的喧嚣被关在门外,这间临江的书斋只余下墨香、纸韵与窗外淅沥的雨声。
怀素盘坐于蒲团之上,面前巨大的宣纸铺陈如一片待耕的旷野。他闭目凝神,呼吸悠长,指尖仿佛已触碰到笔毫的锋芒。韦应物坐在他对面,静静地看着这位以狂草名动天下的僧人。几日前在岳麓山亭的偶遇,那墨点飞溅的狂放与一针见血的洞明,让他心中郁结的烽火尘埃松动了几分,于是今日便特邀怀素来他的书斋观书。
乾元初年的湘江,竟也染上了一层北地逃难的气息。韦应物,昔日玄宗皇帝的近侍,玄宗奔蜀后流落失职,带着爱姬和小女儿韦芳,随同难民们挤在一艘破旧的木船上,缓缓靠近潭州城垣。
江风带着浓重的鱼腥与水草气息扑面而来,岸上人声鼎沸,码头上挤满了如我等般仓皇而来的流民,褴褛衣衫裹着绝望与惊惶,眼神如惊鸟般掠过每一张面孔。耳际杂音里夹杂着断续的低语:“洛阳……又烧光了……”,“郭令公……败了……”,这些字句宛如冰锥刺入我的心房,眼前仿佛又腾起故都漫天不灭的烈焰,那火光竟灼得我眼眶发烫。
甫一登岸,便觉潭州城满目皆是陌生与不安。码头附近简陋的鱼肆,腥气浓烈地蒸腾着,竹筐里堆满银鳞闪烁的鱼虾,渔民粗声叫卖,喧闹中自有一份坚韧的生之挣扎。城中街巷狭窄,土路坑洼,两边酒肆、食铺林立,门前悬着褪色酒旗,随风抖动,仿佛在战栗。偶然有兵士列队疾行,甲胄碰击之声铿锵入耳,仿佛大地脉搏沉重搏动,更添了几分令人心悸的紧张。
过了些时日,韦应物安顿下来,为暂避尘嚣,独自步入岳麓山间。山色青翠,鸟鸣清越,然而胸中块垒,却非山水能轻易洗濯。正踽踽独行于山径,忽闻前方亭中有飒飒风声,似利刃破空。循声望去,却见一布衣僧人立于亭内,正挥毫泼墨,神情专注而狂放。那僧人身旁还站着一位白衣少女,迎风而立,虽只是看着僧人写字,却仿佛落入凡尘的仙子般卓尔不群。
笔锋如刀,割开空气,墨迹淋漓飞溅于纸面,竟似有生命般奔突。韦应物不觉驻足凝视,只见那僧人笔下蜿蜒腾跃,墨痕时而如惊蛇疾走,时而似怒蛟翻江,那字迹早已挣脱了形体的桎梏,竟化作了墨色风暴,裹挟着淋漓的生命之力,在纸上呼啸奔腾。我不禁脱口低吟:“笔落惊风雨……”
那僧人闻声猛然抬头,目光如电射来,正是怀素。他朗声一笑,声震林樾:“好句!风雨惊,人心亦惊!何如接‘诗成泣鬼神’?”他随手抓起酒囊猛灌一口,酒液顺着稀疏的胡须淋漓而下,更添几分疏狂之气。
“不知这位郎君是?”怀素看了看韦应物问道。
“在下韦应物。”
“小僧怀素。”
“原来是名动天下的书法大师,没想到能在这岳麓山中邂逅!”
怀素并未回应韦应物,而是转头看着身边的少女轻声说道,“和你同姓。”
那少女正是韦雪,听说来人是韦应物,却是不同声色,同时京兆韦氏,她自然是知道曾经出入宫闱,扈从游幸的韦应物,却不愿表露自己的身份。
“韦公,乱世烽火,烧不尽这方寸间的淋漓痛快!”怀素见韦雪不说话,便继续写字,他手中的笔饱蘸浓墨,竟似带着千钧之力,猛地落笔疾书,墨点如急雨般飞溅,几点深黑竟不偏不倚,印在韦应物素白的衣襟之上,晕开如泪痕。
韦应物低头看着那意外的墨迹,心头却并无愠怒,反而如同被这墨点烫开了一道缝隙,某种被压抑已久的沉重,竟悄然松动了一丝。
怀素有些不好意思,便韦应物坐下,山亭内石桌粗糙,摆着粗陶碗盏。他拍开一坛米酒,浓烈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又推过一盘新剥的斑竹笋片,嫩白如玉,清香扑鼻。
怀素嚼着笋片,话语如同他笔下的狂草,毫无羁绊:“韦公,你看这湘竹斑痕,传说是娥皇女英泪染而成。千年悲泪凝于竹上,却成就了世人眼中的珍奇。人心之苦,亦当如是?何妨化入笔锋,成千古绝唱!”他目光灼灼,似能穿透人心。
酒入愁肠,竟化作灼烫的液体,烧穿了我长久以来自缚的沉默壁垒。韦应物望着山外暮霭沉沉下的潭州城郭,终于涩然开口:
“将违安可怀,宿恋复一方。
家贫无旧业,薄宦各飘飏,
执板身有属,淹时心恐惶。
拜言不得留,声结泪满裳。
漾漾动行舫,亭亭远相望。
离晨苦须臾,独往道路长。
萧条风雨过,得此海气凉。
感秋意已违,况自结中肠。
推道固当遣,及情岂所忘。
何时共还归,举翼鸣春阳。”
“韦公何必如此感伤,想当年,张说宰相被降贬岳州之时,南游潭州北亭,何尝与公不是同样的心境。”韦雪听罢韦应物的诗,却忍不住说道,“张宰相却能吟出,‘人务南亭少,风烟北院多。山花迷径路,池水拂藤萝。萍散鱼时跃,林幽鸟任歌。悠然白云意,乘兴抱琴过。’的诗句,韦公又何必自怨自艾。”
“贤达不相识,偶然交已深。宿帆谒郡佐,怅别依禅林。湘水流入海,楚云千里心。望君杉松夜,山月清猿吟。”韦应物没想到怀素身边这位少女不仅风姿卓越,还如此的懂诗,不由得刮目相看,忍不住再次吟诗起来。
“这是谁的诗?却似曾相识!”韦雪也来了兴趣,与韦应物应和道。
“姑娘既知道张宰相的《湘州北亭》,又怎会不知常建常少府送与张宰相的《潭州留别》?”
“原来是常少府的诗,我只知他的‘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让韦公见笑了。”
“禅房,是在说小和尚我嘛?”一旁的怀素怀素放下酒碗,脸上的疏狂之色渐渐收敛。
暮色四合,山风转凉。三人一同下山,行至湘江之畔。眼前江水汤汤,浩荡南去,在苍茫暮色中奔向不可知的远方。江岸泊着无数舟船,在渐起的夜风里轻轻摇晃,船头渔火次第点亮,微弱的光芒在昏暗中摇曳不定,宛如流民们漂泊不定的命运,又如烽火燎原时代里艰难守护的一豆心灯。
“大师,姑娘,明日可否商量我去的书斋一叙?”韦应物望着那点点星火沉浮于幽暗的江面,胸中激荡,“这湘水,这灯火,此情此景……他日或可入诗。”
怀素长眉一扬,望了望韦雪,见她默许,便朗声大笑,道:“正当如此!笔墨记下这人间颜色,便是对无常最大的不低头!”笑声未歇,几点冰凉的雨滴倏然落下,敲在众人的脸上,接着,细密如织的夜雨便无声地笼罩了江天与城池。
雨丝在江上渔火映照下,宛如无数银亮的丝线,将烽烟、墨痕、流离的悲辛与此刻的相知,密密织入了这南国沉沉的永夜之中。
韦应物的书斋里,怀素倏地睁眼,眸中精光乍现,如同沉睡的龙骤然苏醒。他一把抓起那管饱蘸浓墨的巨笔,整个身体仿佛化作了一支笔的延伸。起笔如惊雷炸裂,落纸便是一道浓烈得化不开的墨痕,不再是往日的恣意奔突、龙蛇竞走,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凝滞的沉郁与专注。
笔走龙蛇,却非腾空九霄,而是低徊盘绕,如藤蔓缠绕古木,带着一种缠绵悱恻的力道。墨迹在纸上蜿蜒,时而如湘水之波,温柔地拍打堤岸;时而又似春蚕吐丝,密密匝匝,缠绕不休。他写的正是几年前李白送给汪伦的诗人:“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笔走龙蛇,全诗写的一气呵成,但到了那最后一个“情”字却写得极慢,极重。笔锋在“心”字底处反复皴擦、顿挫,墨色层层叠叠,几乎要透破纸背。每一笔的转折,都带着一种压抑的渴望和小心翼翼的试探。浓墨在宣纸上晕开,边缘洇染出淡淡的灰晕,如同心事晕染开的涟漪。书斋里静得可怕,只有笔锋摩擦纸面的沙沙声,以及窗外雨滴敲打芭蕉的单调韵律,这声音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韦应物起初带着欣赏,渐渐,那专注的笔意、那刻意放缓的节奏、那几乎要溢出纸面的沉郁气息,让他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当怀素终于写完那个饱蘸心血的“情”字,笔锋却并未离开,而是悬停在那浓重的墨团之上,微微颤抖。他抬起头,目光不再是山亭相遇时的疏狂洞彻,而是灼热、期待,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紧紧锁住了韦雪的背影。那目光滚烫,像未干的浓墨,直欲将人灼穿。
“韦公,”怀素的声音有些沙哑,不复平日的清亮,“素平生以笔为剑,纵横无碍。然今日这笔墨,非为破空,而为……倾心。”他指了指纸上那力透纸背、墨色淋漓的“情”字,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在无声呐喊,“笔锋渴慕,如春藤绕树,欲攀附君之高洁清姿。”
韦应物望着那墨痕未干的“情”字,又瞥见怀素炽热坦荡的目光,他心中已经明白,这字不是写给自己看的,而是在试探那位背身而立,望向窗外江水的姑娘。亦会不是试探,也无需回应,只是想要对方明白自己的心意罢了。
书斋内空气骤然凝固,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韦应物不知该如何化解这尬尴的沉默,恰此时,小女韦芳推门而入,她是来给三人送糕点的。
“这是小女芳儿,平素最爱舞蹈,不如让她给二位跳上一曲。”韦应物抓住机会,接过女儿送来的糕点,把她推到书斋的中央。
“阿爷,并无伴奏,如何舞?”韦芳小脸蛋红扑扑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盯着韦应物,对于父亲忽然让自己跳舞的要求万分不解。
“两边枫作岸,数处橘为洲。却记从来意,翻疑梦里游。”窗边传来韦雪的声音,她并未转身,却悠悠的叹了一口气,吟诵着诗句。
“这是张九龄宰相乘船经湘江回乡省亲时候做的诗,姑娘真是满腹诗书,佩服佩服。”韦应物是打心里佩服韦雪的才学,也明白她这是在用这首作为对怀素的回应。
‘情’之一字,炽烈如夏阳,然而窗外的湘江烟雨迷蒙,韦雪看似无意的回应,如这江上孤舟,载不动红尘万丈。
墨痕易冷,怀素眼中的光芒,如同被冷水浇熄的炭火,一点点黯淡下去。他握着笔的手指骨节泛白,微微颤抖。他看着韦雪的侧脸,看着她望向湘江时眼中那化不开的沉郁与苍茫,心中那团炽热的火焰,终究被这冰冷的江水浇灭了。
良久,怀素猛地发出一声短促而复杂的笑声,似自嘲,似释然,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他手腕一抖,饱蘸的墨汁滴落在那个“情”字旁边,迅速晕开,仿佛一滴无声的泪。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抓起那张写满心事的宣纸,看也不看,揉成一团。
“素师,可知这潭州的书法大师欧阳询?”面对如此尬尴的情景,再让女儿跳舞也是不合时宜,韦应物只能赶忙将话题转移到了书法上。
“太宗皇帝时候的银青光禄大夫,书法于平正中见险绝,与虞世南、褚遂良、薛稷这三位并称“四大家”,写书法的怎么会不知。”
“我前几日在城中书坊寻得欧阳询的书法论著《八诀》和《三十六法》,正可赠与素师!”
韦应物起身去书架上翻找,韦雪此时也转过身,接过韦芳递过来的糕点,询问着小女孩都会跳些什么舞蹈。
怀素乘机走到床边,将刚刚的纸团抛入江中。纸团划过一道弧线,坠入烟雨蒙蒙的湘江,瞬间被浑浊的江水吞没,墨色迅速洇散开来,如同一个未及绽放便已消散的梦,转瞬无踪。
雨,依旧在下。书斋内,墨香犹在,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默,和两个在乱世中、隔着无法逾越的心壑,静静相对的孤独身影。江水汤汤,带走了墨痕,也带走了那句未曾出口便被江风吹散的情愫。
此后经年,每当韦应物于江南宦海中枯坐,或是灯下苦吟诗句,长安与洛阳的烽火总会在某个瞬间猝然灼痛记忆。然而那痛楚里,也必定缠绕着湘江边渔火般明灭的微光,蒸腾着岳麓山间新笋的清气。还有那破旧山亭中墨点飞溅时疏狂而洞彻心魂的朗笑,还有湘江书斋里的那声叹息,它们早已化作笔底无声的惊雷,时时在纸上炸开一道照亮尘世幽微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