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青城牧人乃孟

第135章 诀别

肃宗与李泌面谈机宜之时,韦雪也见到了韦见素。

长安相府一别,这对父女已有一年多未见。韦雪经历了九死一生,韦见素从随玄宗逃亡到辅佐肃宗,也是人仕起伏。再见面,并无更多的父女相怜,而是多了冷漠与陌路。

“听说是你们杀了安禄山?”肃宗已命韦见素回巴蜀迎接太上皇圣驾,韦见素正在收拾案牍。

“是安仁执杀的。”韦雪看着韦见素日渐苍老的面容,说的很平淡。

“竟是如此。”韦见素有些吃惊,放下了手中的文书,思忖了一下说:“可有见到你阿姊?

“嗯。”韦雪没有正面回答阿爷,但也不愿意细说韦晴的事情。

“她已是弃子,回不回来没有区别。”

“我们都只不过是你的棋子,没用了就丢掉。”

“你就是想来跟我说这个嘛?”

“我来是想问阿爷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问阿爷,青城道人是不是你派人杀的?”

“天下皆知,青城老道为龙梦云所杀。”

“龙梦云是『君子卫』的人嘛?”

“非也。”

“那龙梦云的剑谱为何会在阿爷这里?”

“剑谱是阿大从青城山老君阁上拿回来的。”

“如果是龙梦云杀了李青城,这剑谱又怎会在青城山?我猜龙梦云非但没有杀李青城,还送了这剑谱给他。”

“你这一路,倒是长了不少见识。”韦见素打量着自己的女儿,眼前的韦雪也不再是相府里不懂事的那个小姑娘了,自己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担心。

“是您派阿大他们杀了青城道人,然后拿到了这龙梦云的剑谱和青城宝剑?”

“是又如何?”韦见素再次低下头去,看向手中的文书。

韦雪的脑子嗡的一声,韦见素的回答和自己猜想的一样,但这也是自己最不愿意听到的答案。自从遇见张琴,知道自己使的剑法是龙梦云的剑法之后,韦雪就一直在脑子里来回的推演整件事。

如果说龙梦云并不稀罕青城宝剑,杀死青城道人之后没有拿走,『君子卫』的人在青城山找到了青城剑和青城剑谱带回相府还算情有可原。但是龙梦云的剑谱会在李青城的手里就无论如何说不过去了。龙梦云若是要杀死李青城,为什么还会把自己的毕生所学送给对方?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是『君子卫』的人杀死李青城和其众弟子,夺了青城剑和龙梦云送给李青城的剑谱,阿爷和整个江湖都让龙梦云背了黑锅。

然而这一切也是韦雪最不愿意接受的事实,因为这意味着自己的阿爷就是李乐山的杀父仇人。

“你怎么了,知道了真相,无法面对那小子?”韦见素见女儿沉默半响,已经猜透了她的心思。

“阿爷,李泌先生给女儿算过一卦,说亲恩不在。女儿不孝,阿爷的养育之恩无以为报。”韦雪突然跪倒在地,冲着韦见素磕了三个响头。

“你走吧。”韦见素知道这三个头意味着父女从此恩断义绝,却无力挽留。他转过身,没有看韦雪,只是摆了摆手。

韦雪从韦见素的临时御所出来,雪奴正在门口向乐山展示着她的新弓弩。雪奴听说二人来到了凤翔,飞也似的赶了过来。雪奴嫌之前得小弓小箭已不称手,专门在唐军兵器库里新寻得强弓硬弩。守库的士卒一开始瞧不起她一个野丫,没想到雪奴竟一口气拉断了几把一、二石的弓,挑了一把和她个头差不多高的三石弓蹦蹦跳跳的走了。士卒看的目瞪口呆,知她是史天赐带来的人,也不敢阻拦。

二人见韦雪出来,兴高采烈的围过来,韦雪却面色低沉,眼角带着泪光。

“你阿爷他?”乐山知道韦雪和阿爷有矛盾,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韦雪看了看乐山,没有回答,而是对雪奴说:“雪奴,我们走。”

雪奴对韦雪是又敬又怕,看到韦雪不开心也不知所措,老老实实的跟在一旁。

“永王果然造反,并已伏诛,肃宗刚刚昭告天下,免了他谋逆之罪。”乐山也跟在后面,想找个话题岔开,“雪儿你真是有先见之明,就是不知道那李白先生如何了。”

“你去和天赐大哥商量一下如何对付『拱卫司』吧,我和雪奴有些事要办。”韦雪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乐山,只是冷着脸打发他。

乐山泱泱的愣在当场,不明所以,但也不敢跟随,只能看着韦雪和雪奴的身影渐渐消失。

肃宗归心似箭,不日即班师回朝。大军鸾驾人马众多,足足行了六日才到长安。路途之中果然有『拱卫司』黑衣人行刺。但是因为长安已经光复,原本安排在长安的『拱卫司』已经四散逃离,洛阳来的『拱卫司』人手有限,加上史天赐、乐山早已安排禁军做好准备,这些人不是对手,非死即伤。

肃宗的大队人马安然无恙,长驱而入长安,入住大明宫。长安百姓扶老携幼,出城奉迎,沿途二十里都是欢迎的人群。百姓们唱啊、跳啊、高呼万岁,多人少喜极而泣,跪在圣驾经过声泪俱下,历劫重生,大唐的盛世仿佛又要回来。

明德门外,看着肃宗的仪仗浩浩荡荡的进了长安,乐山却遍寻不着韦雪的踪迹。正在四下张望之际,雪奴骑着一匹白马来到了乐山身边。

“你从何处来,怎么未见你韦雪姐姐?”

“姐姐让我把这个给你。”雪奴从马上递过了青城宝剑和一封信。

乐山很是诧异,青城剑是韦雪的护身之物,为何要让雪奴拿给自己,犹犹豫豫的接过,问道:“她人呢?怎么没有和你一起?”

“阿姊昨晚睡前让我把这个给你,今天早上起来,她已经不见了。我也寻了半天,哪都没有,这才赶紧来找乐山哥哥的。”

乐山满腹狐疑,撕开信正准备看,恰李泌和史天赐也策马经过。

“乐山,李大人已禀奏陛下,收复两京之后便会重修法门寺,陛下已经恩准了。”天赐经过乐山身边的时候,停住了马,向乐山报喜。

李泌策马而过,并没有驻留,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乐山一眼。乐山在马上施礼道:“谢大人。”

“该谢你。”李泌已在前面一个马身,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并未回头。

“你在看什么?”史天赐看见乐山手里撕开的信笺。

“哦,没什么。”

“那我先进城了。你们也快些来,圣人要论功行赏。”说罢,史天赐催马去追赶李泌。

“好。”乐山看着史天赐和身影行远,才打开了眼前的信。

“小叫花子,见字如面: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韦雪恐没有资格再这样叫你了。

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把我知道的所有事情告之于你。

你阿爷,青城道人李青城,不是死于龙梦云之手。

而是我阿爷派『君子卫』所杀。

我也是在张琴说我的剑法是龙梦云的剑法之后才开始怀疑,你阿爷不是龙梦云所杀的。

从前阿爷给我这本剑谱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是龙梦云的剑谱。后来有一次阿大与我说这剑谱是『君子卫』在青城山寻得的,我还以为是青城派得武功。第一次你说我的剑法不是青城十三剑,我并没有在意,可能是我练武不精,学的不像。但是张琴说我学的是龙梦云的剑法,龙梦云的剑谱又怎会在青城派,我便不得不把整件事情重新推演了一遍。

我想了很多种可能,或是『君子卫』杀了龙梦云得到了剑谱;或是你阿爷打败了龙梦云抢了这剑谱;或是龙梦云把这剑谱送给了你阿爷。但是无论哪一种可能,都不会是龙梦云杀了李青城。

我本不想知道真相,我害怕这真相一定不是我想看到的。但我知道,我没有办法这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和你在一起。

于是,我去问了我阿爷。结果就是我最不想看到的那一个。

龙梦云与你阿爷是友非敌,你阿爷青城道人是我阿爷派『君子卫』所杀,青城派也是为『君子卫』所灭。

小叫花子,十年前我刺过你一剑,我没有想过,十年后,却是你救了我一命。这一路走来,我以为会用这一生报答这一剑一命,没想到竟是不能。

我想过一百次一千次,瞒着你,还是可以在你身边。但这是杀父之仇,我不能让你一生蒙在鼓里。

青城剑是你阿爷的,我把它交还与你。也许有一天,你会用得着它。我欠你的,没有机会再还,也让它代替我陪着你的身边。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韦雪,诀笔。”

乐山看着韦雪的信,短短几百个字,心情却是晴天霹雳、跌宕起伏。青城道人不是龙梦云而是『君子卫』所杀,韦雪是自己杀父仇人的女儿,而此刻已经离自己而去。

怪不得这一路来,韦雪魂不守舍,原本以为是因韦晴之事,没想到却是因为如此难挨的心事。

乐山一时间如五雷轰顶,不知如何面对,整个人呆立在马背上,信笺从手中滑落,飘在地上。

“乐山哥哥,你怎么了?”雪奴见乐山的神情惨白,便自己跳下马去,把信拾了起来。

乐山没有接信,也没有说话,整个人的魂已经被抽离,剩下一具空壳。

“乐山哥哥!”雪奴使劲的摇着乐山的胳膊,乐山在马上晃动着终于反应了过来。

“韦雪在哪?”乐山已经急火攻心,虽然雪奴已经回答过两次,他还是又问了一遍。

“昨夜大军驻扎在城外,今早我醒过来,姐姐已经不见啦。”

乐山一把扯过雪奴手里的信,突然之间策马狂奔,他也不知道是要去追韦雪,还是去寻找自己心里的答案。只留下雪奴呆在原地,不知所谓的,只得怏怏的进城去找史天赐了。

乐山一路狂奔到长乐驿,大军昨晚驻扎的地方已经空空荡荡。其实乐山也不知道如果韦雪还在原地,自己又该如何面对。

韦雪没有让乐山为难,乐山在长安周围游荡了三天,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找韦雪,总之没有韦雪任何的踪迹可循。

不知不觉,兜了一圈,乐山又回到了长乐驿。之前长乐驿里的那群牛鬼蛇神早已散去,长安光复不久,便已经有店家重新开始开门做生意了。

长乐驿坍圮的檐角往下漏雨时,乐山正踩着青骢马鞍唱《凉州词》。酒葫芦磕在断成三截的石望柱上,琥珀光泼进泥洼,惊醒了蜷在石碑底座睡觉的乞儿。卖炭翁从牛车抽出半幅蜀锦垫在柴堆下,那褪色的团窠对鹿纹还沾着乾元二年的血迹。

一连七天,乐山什么都不吃,只是喝酒。

“店家,筛一斗新丰酒!“乐山沾满泥点的绿锦袍扫过烧剩半边的门槛,露出腰间蒙尘的青城宝剑。灶上蒸着槐叶冷淘的雾气里,驿卒娘子用麈尾柄挑起褪色的青布帘——两年年前悬挂在此的鎏金驿牌早被叛军熔作箭镞,此刻钉在梁间的却是半支带着牙印的骨笛。

自从和韦雪在一起,自己已经很少喝酒了,原来酒竟是这样的好东西。让自己可以什么都不想,可以什么都想不起来。

到底谁才是自己的杀父仇人,自己要不要报仇,韦雪在哪里,自己要怎么面对她,龙梦云是不是还活着,还有必要找他嘛?

所有这些问题在脑海里萦绕着,被酒融合在了一起,变成了每天宿醉醒来最简单的两个问题:我是谁,我这是在哪?

曾经逃离长安的流民和商人正在陆陆续续的回到长安,每个人眼里都闪现了重回盛世的期待。

一个穿短褐的游侠喝多了酒,踉踉跄跄的走出驿站的酒肆,却不小心撞翻了店门口的陶瓮,黍酒漫过夯土地面的瞬间,所有人都看见那具蜷在墙角的尸骸。

金龟袋里的鱼符已生出绿锈,而缠在胫甲上的竟是半幅《霓裳》谱。醉汉的刀鞘猛地杵进地缝,惊飞梁间哺雏的燕子,羽翅掀翻了波斯商人刚支起的琉璃盏。

“当心!这可是大食国来的...“碧眼胡商僵在原地。

醉汉指尖正转着枚滴血的耳珰,金丝掐作的卷草纹里还粘着凤仙花汁。檐外突然传来戍卒的呵斥,装满粟米的牛车吱呀碾过未清扫的箭簇,酒旗上“驿“字最后一笔在雨中晕成血痕。

瘸腿乐工突然吹响筚篥。在泛着潮气的《秦王破阵乐》里,驿卒娘子往醉汉案头添了碟金齑玉鲙。醉汉的佩刀忽然出鞘三寸,刀光映出西墙新糊的窗纸——那抹刺眼的雪白恰是撕碎的度牒,尚未干透的墨迹还写着“至德三载施入慈恩寺“。

乐山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身边的事情都与自己无关,天下之大,自己竟然不知道要去哪里。唯有每天夜里拎着酒壶,在郊外舞剑。唯有这青城宝剑,夹杂着阿爷与韦雪的矛盾在自己手里飞舞的时候,乐山才能稍稍的忘记了痛苦。

每每喝至酒酣耳热,乐山就会忘记了招式,什么青城十三、斗转星移、龙梦云的剑谱、剑圣的点指,通通混淆在酩酊大醉之中。

“裴十二的剑穗可还在?“卖胡麻饼的老翁抹去案上水渍,指尖沟壑里嵌着河陇的沙。醉汉大笑掷出枚铜钱,开元通宝的轮廓正卡在柱础裂痕间,那处刀劈的伤痕还是至德元载某个雪夜留下的。

戍鼓响起时雨势忽盛。醉汉踉跄撞翻堆在廊下的明光铠,甲叶间坠出半枚银薰球,当年塞进去的瑞龙脑早化成褐色的泪。驿外官道上渐次亮起灯笼,修檐椽的工匠踩着焦黑的梁木哼起俚曲,某个似曾相识的转音让醉汉猛然呛出泪来。

檐角铁马突然叮当。戍卒点燃的薪火穿透雨幕,照亮官道上蜿蜒的马队。乐山打好了酒转身离去,青城宝剑的剑鞘轻轻擦过卖花妪新补的襦裙,金线绣着的忍冬纹还是照着永泰年间的宫样。

这剑不再伤人,伤的是自己。

乐山的绿袍消失在蒸胡饼的雾气里,雾气里走进走出的人,仿佛穿行于这场末世的浩劫之间的幽魂。

“看见刚刚那人了嘛?”两个巡逻的士兵刚好经过酒肆,一个人望着乐山消失的背影问另一个人道。

“什么人?”

“就是刚过去那人?”士兵又指了指浓雾之中说道。

“那个醉鬼嘛,怎么了?”

“我看怎么那么像南阳的武神?”

“武神?”老兵也不禁回过头,只是迷雾中什么都看不到了。

“就是我们当年驻守南阳的时候,突破叛军重围,万箭都无法伤他分毫的武神啊,你难道忘了?”

“我怎会忘了,只是刚刚过去那人邋里邋遢,一身酒气,怎么会是武神?”

“也是!”士兵点点头继续往前走,便走边说道,“话说当时我还以为自己这条小名就要交代在南阳了。”

“是啊,咱们命大,谁能想到不足一年,长安都光复了,真是晃若隔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