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陈涛斜
史天赐护送杜鸿渐来到巴蜀,在成都赶上了玄宗李隆基的逃亡队伍。杜鸿渐去觐见玄宗皇帝,将李亨称帝,尊玄宗为太上皇,昭告天下,举兵反贼的消息禀明告之。李隆基尚未从马嵬坡之变中镇定下来,闻听此事,虽已有心里准备,依然在龙榻上扼腕痛哭,高力士、韦见素一众尽心安抚,才稍事安定。
史天赐依照李泌之言,先去找了陈玄礼,并无多言,陈玄礼表面忠于李隆基,实际与李亨勾结已久,此时所需的只是马嵬事成之后的一个承诺。
天赐随即又找到了张小敬,这张小敬是个奇人,早年曾当过十年陇右兵,后长安万年县不良帅九年。张小敬并非武林人士,但为人最讲意气,在做不良帅期间,结识了不少江湖朋友,武功也得到不少高手的指点。加上他陇右兵第八团出身,九死不悔,勇猛异常。一般人就算武功比他高,不怕死的胆量却没有他一分,真的以死相搏得时候,很少有人是他的对手,因为江湖送称号“五尊阎罗”。
天宝三年上元,张小敬因与李泌联手化解突厥狼卫企图破坏长安得阴谋而得到玄宗得赏识,一举晋升为禁军统领,保卫皇城,也因此和李泌结下不解之缘。
史天赐见过张小敬,将来意说明,张小敬早就对玄宗滥用奸相、迫害忠良、宠信贵妃、荒废朝政等愚行颇为不满,这也是马嵬之变中,他当仁不让,射杀杨国忠的原因。张小敬为人直爽,不喜权谋,谁当皇帝他并不在意也不想参与,只希望天下百姓有平凡的日子过。
“我不在乎谁当皇帝,但小李泌说的话,我信。”张小敬至始至终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在第二天的夜里,引史天赐与高力士相见。
高力士是李隆基最信任的内侍宦官,也是马嵬驿之变后玄宗唯一信任的人。不仅仅是因为他几十年相伴宫闱,更是因为从韦后之变到太平之争,数十载的宫廷变化,高力士每一次都站在李隆基身边,每一次都是力挽狂澜、功不可没之人。可以说他是唯一忠心耿耿,哪怕今天李隆基已经虎落平阳,依然不离不弃之人。
史天赐把李泌的信转交给了高力士,高力士看了一会就抬起头,长叹了一声。原来这信里写的是,如今安禄山攻占长安,大唐疆土已经半数落于贼人之手,玄宗在马嵬坡已失了人心,如今太子得天下拥戴,如果玄宗不愿意禅位,父子反目,反贼乘虚而入,大唐的龙脉就彻底断了。
玄宗和李亨只有父子齐心,还有一线收复失地的希望。他日拨乱反正,社稷光复,大唐还是李姓的天下。还望玄宗以天下社稷为重,看清楚王朝命门之所在,做出顺应大势的选择。信的内容并不长,高力士却也明白什么是现在对李隆基最好的结果。
三日之后,玄宗上朝,命韦见素拟旨传位。定是陈玄礼软硬兼施,高力士痛陈利害,更是也别无选择。毕竟大唐开国以来,儿子逼老子退位的,也不是一回两回。
此时韦见素因追随玄宗有功,且在马嵬驿因保护玄宗而受伤,被加金紫光禄大夫,进封豳国公。韦见素在马嵬驿也差点被杀,多亏了陈玄礼及时阻止了乱兵才免遭一死。韦见素顾不得此刻手臂的伤口还在渗血,跪在堂下,痛哭流涕,言:“陛下,这天下还是陛下的天下,让老臣去面见太子,老臣一定能让太子,让太子....”韦见素老泪纵横,他能让太子怎么样,他自己都不知道,只是泣不成声的不愿接受玄宗被迫退位的现实。
李隆基也被勾引的潸然泪下,哽咽着说:“皇帝自幼仁孝,朕早有传位之意,但因故拖延到今。如今皇帝继位,朕如释重负。你让贾至拟诏,并同吏部尚书房琯、门下侍郎崔涣、左拾遗张镐等一起去往灵武行册封大典,辅佐皇帝早日平寇,收复中原。”
韦见素颤颤巍巍的行了三拜九叩之礼,一旁的中书舍人贾至数度提笔,又数度放下。李隆基看着贾至道:“昔先帝逊位于朕,册文则卿之先父所为。今朕以神器大宝付储君,卿又当演诰。累朝盛典,出卿父子之手,可谓难矣!”
贾至伏于御前,呜咽感涕。笔尖终于抖动着落在了纸面上,一个极盛而衰的时代也画上了句号。
史天赐随即护送杜鸿渐、韦见素、房琯、崔涣、张镐、贾至等,带着宝玺、玉册,回返灵武。临行前,天赐再次见到张小敬,将李泌询问他是否一同辅佐新皇帝的话带到。张小敬无意卷入宫廷之争,也不愿再做禁军统领,让天赐带话给李泌,长安收复那天,自己会回去做一个普通百姓。
肃宗此时已从灵武南下,经顺化至彭原,准备拉开反攻的序幕。十月,在顺化,史天赐、韦见素、房琯等人与肃宗会面了。
众人拜见肃宗,陈述玄宗让位之意,呈递禅让诏书。李亨亦痛哭流涕,坚称只是暂代国事,平定两京之后定请太上皇复位。一番父慈子孝的闹剧之后,肃宗论功行赏,共商大计。
贾至也用一首《自蜀奉册命往朔方途中呈韦左相文部房尚书门下崔侍郎》记载了这一段决定王朝能否转危为安命运的历史:
“胡羯乱中夏,銮舆忽南巡。衣冠陷戎寇,狼狈随风尘。
豳公秉大节,临难不顾身。激昂白刃前,溅血下沾巾。
尚书抱忠义,历险披荆榛。扈从出剑门,登翼岷江滨。
时望挹侍郎,公才标缙绅。亭亭昆山玉,皎皎无缁磷。
顾惟乏经济,扞牧陪从臣。永愿雪会稽,仗剑清咸秦。
太皇时内禅,神器付嗣君。新命集旧邦,至德被远人。
.......
谁谓三杰才,功业独殊伦。感此慰行迈,无为歌苦辛。”
再来看看这所谓“三杰”其中两位的命运。肃宗慕房琯盛名,对他倾心相待。房琯也自负才华,言辞慷慨,以天下兴复为己任。恰此时李泌已与天下兵马大元帅李俶先行东征,肃宗遂封房琯为持节、招讨西京兼防御蒲潼两关兵马节度等使,统领剩余兵马。反倒是韦见素,因为李林甫、杨国忠曾数次提出废太子而均未异议,而被肃宗冷落一旁。史天赐因救主之功,又得李泌推荐,被赐从七品武骑尉。『君子卫』剩下不多的成员,肃宗依李泌计,交到了史天赐麾下。肃宗随即根据李泌的建议,经顺化行军经彭原郡至凤翔,与李俶会合,拉开了反攻的序幕。
谁知道,恰恰是这个夸夸其谈的宰相房琯,用陈涛斜兵败给了意气风发的肃宗当头一棒。
肃宗封房琯为持节,招讨西京大使,兼防御蒲关、潼关兵马使、节度使。房琯又请求自选僚佐,选拔御史中丞登景山为副使,户部侍郎李揖为行军司马,给事中刘轶为行军参谋。一群书生开始了一场与安禄山大军的战役。
房琯把大军分为三路,派裨将杨希文率南军,自寿县进军;刘贵哲率中军,从武功县进军;李光进率北军,从奉天县进军,三路合击,兵锋直指长安。这是肃宗起兵以来对叛军的第一仗,无论如何都意义重大。
房琯以中军、北军为先锋,十月二十一日,两军在咸阳县东一个叫陈涛斜的地方与叛军安守忠部相遇,双方展开激战。
咸阳县西三十里,陈涛斜的冻土在黎明裂开细纹。朔风卷着渭河冰渣扑向唐军大纛时,房琯正用龟甲占卜第三次变阵方位。七万将士呵出的白雾在青铜车辕上凝成霜花,四百乘包铁战车发出寒鸦般的嘶鸣,这是至德元年冬月最寒冷的清晨,也是春秋车阵最后一次在中原大地复活。
卯时三刻,吐蕃良驹的汗腺在刺骨的寒风中冻结,叛军斥候眼睁睁看着冰原尽头升起青铜巨兽。房琯将战车分为三翼:中央八十乘「武刚车」蒙着浸湿的犀牛皮,车轴伸出三丈长的铁蒺藜。左翼百辆「偏箱车」载着三百架擘张弩,弩机卡槽里结着血红色的冰碴。最骇人的是右翼二百二十乘「春秋车」,辕木裹着从昭陵拆下的玄武岩,每车由四头西域牦牛牵引,车顶猎猎飘荡的竟是抄录《左传》的战旗。
安守忠的狼牙箭在距车阵百步时突然下坠。唐军驭手齐声高诵《车攻》,青铜轭具猛然收紧,四百头牦牛鼻腔喷出硫磺味的白气,这些牲畜眼底被药工植入水银珠,此刻在晨光中泛起妖异的蓝。车阵如解冻的黄河凌汛般轰然推进,冰原上腾起的不是烟尘,而是数以万计的碎冰棱。
巳时正,第一辆春秋车撞上叛军鹿角。车顶上的竹简在冲击中迸散,锋利的简牍削飞三个曳落河武士的耳朵。唐军重斧手从车厢夹层跃出,他们的斧刃特意锻造成《周礼》中记载的“钺“形,半月形锋刃扫过之处,燕地悍卒的锁子甲如同脆弱的蛛网。有个幽州勇士的弯刀卡在斧柄饕餮纹中,被连人带甲劈成两半时,脏腑竟在低温中瞬间冻结成冰坨。
让房琯没有想到的是,叛军的反击从天空开始。三百架巢车同时扬起铁兜鍪,被火油浸透的燕山羊如陨石般砸向车阵。这些牲畜在坠落过程中被火箭点燃,燃烧的羊脂混着硫磺在唐军盾墙上流淌。某辆偏箱车的旗幡被羊角勾住,整车的弩手在紫色火焰中化作焦尸,他们临死前扣发的弩箭却穿透了五重铁札甲,将三百步外的叛军掌旗官钉在冰封的渭河河面。
未时二刻,太阳在浓烟中呈现出青铜鼎的色泽。房琯的指南车早被血污遮蔽,他攥着《孙子兵法》竹简的手指与剑柄冻在一起。战场上出现诡异的共生:唐军战车与叛军铁骑被血冰黏合成狰狞巨兽,垂死的牦牛仍在机械性地向前顶撞,某个车右卫士的下半身被马蹄踏碎,上半身却还在用冻硬的肠子捆扎崩散的简册。
安守忠的杀手锏在申时降临。三百匹裹着铁棘的疯马被驱入车阵缺口,马尾燃烧的不仅是火油,还有范阳特有的磷粉。青白色火焰顺着的丝质书衣蔓延,那些抄录着「甚嚣尘上」典故的战旗,此刻真正化作遮天蔽日的火幕。最惨烈的画面发生在中央武刚车阵:被点燃的牦牛拖着熊熊燃烧的战车调头狂奔,车轴铁蒺藜将整队的唐军弩手绞成肉糜,冻土上出现百道由碎骨和融雪构成的血溪。
酉时末,冰原开始吞没所有温度。四万具尸体以冲锋姿态冻结在战场,某个唐军校尉的断手仍死死抠着车轼上的铭文。房琯的白狐大氅结满血冰,他跌坐在倾覆的指南车旁,看着《军志》竹简在余烬中蜷曲成灰——那上面「避其朝锐,击其暮归」的墨迹,正与十里外溃兵的惨叫产生残酷的和鸣。
子夜时分,渭河冰层下的呜咽声达到顶峰。三百乘战车的残骸在月光中宛如巨型龟甲,安守忠的骑兵举着火把掠过战场,火星坠落在残简上,恰好点燃「败狄于咸」四个篆字。七十里外的长安城头,守军看见东北方天空泛着诡异的暗红,却不知那是七万卷《春秋》同时焚烧产生的霞光。
这场试图用《春秋》对抗横刀、用《诗经》驾驭牦牛的荒诞战争,最终在冰与火的轮回中,将华夏古典军阵的最后荣光永远封印在渭河北岸的冻土层下。
叛军没有采取守城的战略,而是迎战于野,这本来是对唐军非常有利的事情,但房琯和他的谋士们却是迂腐儒生,与敌方精锐的骑兵采取对攻。唐军骑兵不足,就用牛车代替,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南诏之战被牦牛军团大败的启发。中军两千辆牛车,两翼骑兵、步兵,齐头并进。将军们以为这些牛车横冲直撞,一定势不可挡。谁知道敌方顺风呼号,驾车的牛不是牦牛,也没有虫草的勾引,被吓得止步不前。叛军拥有强大的骑兵,‘渔阳突骑’,乃是长期在东北地区与奚、契丹等游牧民族作战的队伍,长于野战,迅速冲散唐军,并开始放火烧车。唐军瞬间溃不成军,遍野哀嚎,人畜相杂,死伤多达四万,仅有数千人逃出。
十月二十三日,房琯又亲率南军与敌交锋,想要挽回败局,再遭惨败,主将杨系文、刘贵哲纷纷临阵投敌。肃宗派建宁王李倓为接应,火速支援。李倓带着五千唐军和凤迦异的三千南诏兵,史天赐带着『君子卫』军奋力拼杀,房琯也才得以捡回了一条性命,收拾残部,退守凤翔。杜甫曾有诗云:
“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
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
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
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军至。”
只会纸上谈兵的房琯逃回行在,向唐肃宗肉袒请罪。肃宗怒不可遏,幸得李泌求情,才饶恕了他的性命。而天赐再立战功,被晋升为致果校尉,正七品上。凤迦异虽未领唐军官衔,但也得到建宁王的信任。
肃宗出师未捷,只得命众人招集散溃的士兵,再图进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