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青城牧人乃孟

第108章 落星墩

乐山陪着韦雪下了庐山,怕韦雪的伤情有所反复,还需求助与两位女神医,并不敢走远,于是来到了山下星子县的落星墩休养。

这落星墩据传为天上坠星所化,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载:“落星石,周回百余步,高五丈,上生竹木,传曰有星坠此以名焉”。

二人来到落星墩畔,紫阳堤前,湖光山色,炊烟袅袅,正是养生的好地方。乐山租了一座小小的农舍,请村里的农妇每天来送饭、打扫,安顿了下来。小七见韦雪转危为安,自是放心,又见二人的形状,更是不便多留,于是推辞说要去追随韦宰相,独自离去。

乐山把《易筋经》吐纳心法教给韦雪,让韦雪慢慢的练习起来,效果果然明显,韦雪的气息和精神都一天天的好了起来。

乐山把韦雪受伤昏迷之后的零零种种说与韦雪,韦见素如何与玄宗逃出长安,路上如何遇到杜甫,法门寺受法雨大师舍利相托,灵云峰下蔡李二人如何医治一一道来。有些韦雪完全不知,有些迷迷糊糊的有一丝印象。当想到乐山照顾自己的那十五天里,两人共处一室,不禁羞红了脸庞。虽然已经认定了眼前这个男人,但是未曾婚配,自己一个姑娘家,还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报答蔡李二位真人的救命之恩。”乐山也发现了韦雪的窘态,赶紧用话岔开。

“医者仁心,她们若是求你报答,就不是仁心了。再说了,李真人不是跟你说有缘自会相见嘛?说不定哪一天就有投桃报李的机会。”

“医者仁心,如今天下大乱。二位真人若看见这生灵涂炭,又不知道该有多伤心。”

“等养好伤,我们一起去做些对得起天下苍生的事情。”韦雪能看出乐山眼中的悲天悯人,这也是她欣赏这个男人的原因之一。

“等你养好,我们一起。”乐山的眼神从悲悯变成了温柔,看着病榻上的韦雪,看的韦雪又羞红了脸,低下了头。

“这个还给你。”韦雪从脖子上解下舍利子,捧在手里递给乐山,“这是法雨禅师交托给你的,你本不应该给我,我如今已经好了,更没有戴着他的道理。”

乐山接过舍利,韦雪说的对,但是犹豫应该供奉在哪里才合适。

“把你的那个玉佩给我。”韦雪指了指乐山的脖子。

“这个?”乐山从怀里摸出包裹着玉佩的手绢,玉佩虽然已经碎了,他还是舍不得扔掉。

“嗯,这是你的,又救了我的命,我们去镇上找个工匠,把它修好。”

“这还能修好嘛?”乐山打开手绢,看着四分五裂的玉佩说道。

“我知道有一种金缮工艺,可以修复破损的玉石金器,只是不知道这星子县里有没有能做的工匠。”

“好,那我们找找看。”乐山把手绢放到了韦雪的手里,自己将舍利子戴在了脖子上。

“我们可说好了,修好了之后可就是我的了。”韦雪娇嗔的从乐山手上接过玉佩,她要的这句承诺意味着很多东西。

落星墩的日子,成为两个人在这乱世中最恬静的日子。

自从得知自己从少林无名大师那里得到的心法就是《易筋经》的一部分之后,乐山对心法也有了新的领悟。不仅仅对韦雪的伤情恢复有帮助,对自己的武功修为也助益良多。以前只是把它当作练气之用,每每打坐之时调息,固元神、增内力。现在知是易筋经,整个武林趋之若鹜的内功心法,定是对武功本身也有功效。因而在练剑之时,注意将调息吐纳之法运用在剑法转换之中,果然起承转合更加流畅。之前在灵云峰李腾空处照顾韦雪时,乐山冥想各种剑法的结合,总有艰涩之处,如今气息贯通,便显得融会由心,游刃有余。

每天晚上韦雪休息之后,乐山便会去湖边练剑,眼前的鄱阳湖一望无际,背后的匡庐耸立如云,黑压压的世界里,唯有天上的星星熠熠发光。偶尔有流星划过,乐山就会想起剑圣的指点。快,不可能永远快,越快的东西,消失的也越快。只有那些永恒闪烁的星,即便有时会被乌云遮挡,终究有破云而出的时候。剑法是这样,做人也是。人活在这个世上,坚持着自己的坚持是最难的,不趋炎附势,不为潮流所左右,乱世难,太平盛世亦难。大唐由盛而衰,就是从为众人抱薪者冻毙于风雪的那天开始的吧。乐山摸了摸脖子上的佛指舍利,想起了法雨禅师。

乐山感怀自己身世,更感怀这一路乱世波折,帝王、将相、江湖、百姓,每个人的命运不同,每个人的命运都在被时代牵扯。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该往何处去。幸而现在有爱的人在身边,需要自己保护,这也许就是此刻的意义吧。好久没喝酒了,等待韦雪彻底康复了,一定要痛饮一场。

想到这,乐山心头一热,仗剑而起,在月光下舞成一团玉树银花。既不是斗转星移,也不是青城十三剑,随心所欲,气势如虹。舞到兴起,一生长啸,剑气自手臂生腾起来,传至剑身,玄霜灵华伴着剑气在湖面划出一道白浪,升腾至半空,宛若一条巨龙,剑身嗡鸣,仿佛龙吟。

后来湖口村的百姓传说鄱阳湖里有神龙,大概就是由此而来。

乐山回到房舍的时候,韦雪正在门口等他,乐山赶紧迎了上去,搀扶着她往屋内走。

“小叫花子,我想吹吹风,憋了这么长时间,很久没有出来透气了。”韦雪阻止了乐山,站在原地没动。

“晚上的风还是有些凉,你可以嘛?”

“不碍事的。”韦雪在乐山的搀扶下,来到院中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刚刚我看到远处有一道银光,是你在舞剑嘛?”乐山扶着韦雪坐下,刚刚想把手从韦雪的胳膊上拿开,韦雪却拽住了他。

“嗯,喝了点酒,练了一会剑。”乐山没想到韦雪会拽住自己,心中又惊又喜,韦雪的手有些冷,乐山一把紧紧的握住。

“你在这无聊的地方赔了我那么久,真是难为你了。”韦雪没有挣脱,而是让乐山静静的握着自己的手,但脸蛋却忍不住烧红了。

“你说什么呢,能陪着你,是我最开心的事。”

乐山盯着韦雪红彤彤的脸蛋,心中一阵悸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探身向前,吻上了韦雪的嘴唇。

韦雪并没有反抗,而是嗯嘤了一声,迎接着乐山热情似火的双唇,仿佛早就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只是乐山能够明显的感觉到,韦雪的浑身滚烫,微微颤抖。

少顷,二人才分开,韦雪已经羞红了双颊,急忙掩饰着自己的紧张说道:

“当日你出现在相府救了我,我实在是没想到,我以为你还在洛阳,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你了。”

说起洛阳,乐山沉默了。

韦雪看见乐山的脸色,心里就明白了。这么久,乐山都没有提过洛阳的事情,一定不会是好的结果。

“我师弟已经罹难了。”还是乐山自己说了出来,把颜季明一家是如何英勇就义的讲给了韦雪听。

“都怪我一时冲动,毫无准备,当时如果有你在就好了。”

韦雪很高兴乐山觉得自己的重要性,但也不知道用什么话安慰他对于师弟罹难的悲愤,从他的眼神中已经看到了复仇的火焰。

“还记得我们在武当山看到的月亮嘛?”韦雪转移了话题,指着天上的月亮说。

“当然记得,你还跟我说了很多诗人和他们的诗词,有一句叫,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对嘛?”

“对,想想那也就是一年多前的事情,却恍若隔世。”

“还有罗伽湖的星星,也不知道雪奴他们现在怎么样了,真的好像过了很久了。”

韦雪缓缓的把头靠在了乐山的肩膀上,抬眼看着天上皎洁的月色,想起这一路和乐山经历的点点滴滴,心中有感慨,这一刻更多的却是温柔。

“小叫花子,你听过后裔射日的故事吧。”

“听过,传说上古天帝有十个儿子,也就是十个太阳。他们本应该轮流出现在天空,却十分淘气的一起跑出来玩耍,祸害了百姓。所以天帝派后裔下凡降伏他们,后裔一口气射下了九个太阳,才恢复了太平。”

“这天帝名叫帝俊,他有三个妻子,分别是羲和,常羲和娥皇。生下十个太阳的是羲和,而他的另一个妻子常羲却生下了十二个月亮。”

“哈哈,不仅有十个太阳,还有十二个月亮啊。”乐山这下真的不知道了。

“常羲怀胎十二个月,一次生下了十二个女儿,每一个都长着饱满圆润而又洁净明亮的脸盘。有一次他们姐妹十二人一起偷偷来到人间游戏玩耍,当时就被人间的美景迷住了。大地上广袤的草原,奔涌的河流,巍峨的高山,遍地的鲜花,让她们流连忘返。就在她们玩的高兴的时候,他们同父异母的哥哥,也就是那十个太阳中的一个完成了一天的工作,落下了西山。大地一下笼罩在了无边的黑暗中,刚刚的世间美景全都看不见了。于是姐妹们一番商量之后,她们决定在夜晚接替太阳的工作,用他们饱满光洁的脸庞,同样把光辉撒向人间。母亲常羲听到她们的决定,也非常的赞同,便安排她们没人轮值一个月,刚好是一年。因为是女孩子,常会害羞,所以每个月总会有那么几天看不到她们。”

听着韦雪悠悠的讲述,乐山痴痴的醉了,但却没有完全明白韦雪为什么要跟自己说月亮的故事。

韦雪可能是有些累了,说着说着,靠在乐山肩膀上的头垂了下来,竟然睡着了。

韦雪的伤势逐渐康复,二人出手大方,常买些山珍湖鲜,村民也甚是欢喜,这一过就是两个多月。天气渐渐入秋,韦雪也可下地走路了,二人早晚常在湖边散步。这一日早起,却见鄱阳湖水位骤降,原来已到了枯水期。这水一退不要紧,平时浮在湖面的落星墩倏然就在眼前。又过了几日,平时的水面,竟然变成了一片草地,韦雪少女心动,拉着乐山要去岛上看看。

落星墩高五丈,宽不过百余步,岛上轩阁小巧,碑林若干。伫立其上,近观湖水,金鳞竞跃,白鹭翻飞,碧波连海天一色。远眺匡庐,紫烟轻掩,秀峰雄姿,青山削出玉芙蓉。

小岛不过方寸,乐山却被眼前的一座石碑吸引了。石碑有一人多高,下无赑屃,但碑文苍劲有力,遒劲郁勃,叫人忍不住仔细端详。

只见碑文上书:

大唐故袁州别驾薛府君墓志铭并序

公讳崇简,字崇简,河东汾阴人。帝居濮之洪源,侯迁邳之茂阀。股肱商武,作诰焕乎青编;姻亚周文,垂礼昭乎素篆......

幼以皇家之出,封郢国公,拜太中大夫、司礼丞。遂荒南纪,作属春卿。乘礼乐之中和,启荆巫之土宇。转赞善大夫,历尚辇奉御,拜卫尉少卿,加银青光禄大夫。及封燕国公,辅三善於青宫,升六尚於丹禁......以开元十二年九月廿三日,薨于官舍。呜呼!茂乡零树,作东武之行楸;毕陌霜荄,成北山之蔓草。行人夜宿,犹幸辅嗣之变;栖鹤晨呼,且伫子安之起......

振振公子,蔼蔼吉士,名实符兮。如珪如璋,既公且王,宠禄崇兮。明德若昧,夷道若颣,性惟冲兮。昊天不佣,降此鞫凶,命不融兮。惟永惟久,厥声不朽,表令终兮。

此碑文洋洋洒洒,写尽了一个人跌宕起伏的一生,乐山看的有些痴了,眼前仿佛闪过一场白驹过隙的人生悲剧,从荣华富贵,到客死他乡,不过千字而已。韦雪也凑近看完着碑文,突然说:

“这碑文我好像在哪见过。”

“如此孤岛上的碑文你也见过?”乐山有些不信。

“嗯,小时候阿爷逼我练字,临摹过不少范本,这碑文的内容我一定是在哪里见过。”韦雪一边看一边在脑海里搜索着。

“我想起来了,务本坊,国子监。”韦雪想了一会,回忆起来,“当时阿爷带我去国子监碑林临摹玄宗和太子并书的《石台孝经》之时,我在旁边看到过这块碑。因这碑文字体比《孝经》更为隽永,所以我印象深刻。”

“那怎么现在又会出现在这?”乐山更加好奇了。

“不是同一块碑。”韦雪仔仔细细的又端详了一遍,说:“文字内容略有不同,而且我看到的那块碑,没有开头‘大唐故袁州别驾薛府君墓志铭’和‘公讳崇简,字崇简,河东汾阴人’这几个字。所以当时我还好奇,问国子监的人,这碑上所书何人,当时他们支支吾吾的不肯说。后来我回去问阿爷,他也讳莫如深,只说听碑文内容应是太平公主之子薛崇简。但薛氏武氏之墓皆在咸阳黄山之原,这碑如何会出现在国子监,却不得而知。现在看这块碑头的文字,果然是此人。”

“这薛崇简又是何人?”乐山问韦雪道。

“薛崇简,是太平公主的儿子。”韦雪突然心中一亮,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太平公主的儿子。”乐山突然想到自己一直苦苦寻找的青城之宝就是和太平公主有关。

“太平公主应该有很多儿女吧?”乐山问韦雪。

“但薛崇简是唯一一个在先天政变中活下来的。”

“之前赵归真说的那个婴儿会跟他有关嘛?”乐山似乎也想到了什么,道,“如果是的话,一切就都解释的通了,太平公主的后裔拿着太平的财富对李唐王朝确是一种威胁。”

“不对!”韦雪摇摇头。

“为什么不对?”

“他之所以能在先天之变中幸存下来,是因为他一直站在玄宗皇帝一边反对自己的母亲,又怎么会是皇帝的威胁呢?”

“还有,如果我没有记错,他三十年前就病死了,他的孩子至少三十岁以上,但是赵归真接镖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乐山摇摇头,他也不知道。自己一路追查青城之宝到底为了什么,为了阿爷青城道人的死因?为阿爷报仇?为了搞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也说不清,只是觉得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牵引着自己向前。但是每次当答案出现曙光的时候,又很快消失在迷雾中。

乐山看着薛崇简的墓志铭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