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江夏
乐山在马车上凝望了法门寺许久,直到连高塔也被丛林没了尖顶才回到车帐内,韦雪的脸色略有好转,乐山也稍稍放下了心。只是此刻,另一份沉甸甸的担子压在了他的心头,乐山从怀里小心翼翼的托出指骨舍利,不知道该放在那里才好。犹豫了片刻,乐捻了一根细绳,将指骨舍利从中间穿过,打算系在韦雪的脖子上。
自己会像保护韦雪一样保护舍利,也希望舍利能够保佑韦雪度过难关。
乐山轻轻的翻开韦雪的衣领,将舍利系在了韦雪的脖子上。
乐山动作很轻,韦雪却还是醒了。看来经过大师的治疗和一夜的休息,果然缓过来很多。乐山欣喜若狂,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握住了韦雪的手,急切的关心道:
“你醒了!”
“小叫花子,是你嘛?”韦雪气息依然微弱,缓缓地睁开双眼,朦朦胧胧的看见眼前的乐山。
“是我,是我!”小叫花子,在这一刻,是那么的动听。
“你还活着,真好。”韦雪气若游丝,却露出了一丝笑容。
“是你救了我啊。”乐山红了眼眶,握着韦雪的手更紧了。
“我们在哪,我阿爷呢?”韦雪缓了缓,隔了一会才又能说话。
“你阿爷随玄宗皇帝出城西去了,我和小七送你去寻名医。”乐山又把之前崔神医的话,和遇到法雨、云慧禅师的事简单的告诉了韦雪。
韦雪听着听着,又悠悠的昏睡了过去,只是口中呢喃着:“小叫花,我好冷,好冷。”
已至六月中,扶风说不上炎热,但绝不凉爽,韦雪依然觉得冷,是因为剑气伤了心经的缘故,也是因为一直帮她驱寒的玉佩离开了身体。乐山也没有多带衣物,只能把韦雪抱在怀中,用身体暖着。韦雪略带着草药味的少女芬芳扑面而来,乐山是心动、心爱、心疼,只能把她抱的更紧。
小七驾着车,听见二小姐醒了,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心中更是五味杂陈,正欲催马向前,却被迎面而来的一行人拦住了去路。
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乐山恐生变故,便轻轻的放下韦雪,探出身来查看。
原来三三两两逃难的人群,但看他们的模样,就不是普通百姓,皆是皇亲贵胄的打扮,不过此时已是狼狈不堪。
“请问这是去往法门寺的方向嘛?”一位衣着光鲜却难以满脸慌张的老者向小七和乐山询问道。
“看您的模样,不是皇亲就是贵戚,不跟着皇帝的仪仗,寻那法门寺作甚?”乐山恐防有诈,故意卖了个关子。
“这位大人有所不知,在下贾昌,本行走于宫中,怎奈长安为贼人所破,欲跟从皇上侍奉身畔,却与大队人马走散,模糊记得这附近是法门寺的地界,想先找个安全之地避一避。”
皇帝老儿逃得如此快,连自己的走狗们也不管不顾了,让全城的百姓又如何是好。然而此时,有车内的韦雪危在旦夕,乐山也顾不上那许多,示意小七绕开官道,速速离开。
“哎哎,这位大人,还未告知法门寺的所在!”望着乐山的车马离开,贾昌在后面追问道。
“贾大人,早就跟你说过,皇帝斗鸡,那不吉之兆,现如今,应验了吧。”跟着贾昌一起逃难的官员凑到贾昌身边,奚落道。
“这话你怎么不去和圣人说?”贾昌气不打一处来。
“圣人属鸡,斗鸡,斗鸡,斗的岂不是圣人自己!你是宫中负责斗鸡的官,你不说,我们怎好说去。”
“你们可别把这亡国的帽子扣到我一个小小的鸡官头上,圣人所爱,谁不是投其所好。我还是为了糊口饭吃,现如今兵荒马乱,我的老婆孩子也走散了,未置生死,我也不过是偷生的蝼蚁罢了。”
“佛门也不是你们逃难的清净地!”乐山也顾不上这些逃难官署们的议论,只留下一句话。三人的车驾已经消失在晨雾中。
乐山一行去庐山寻二位女道长,这一天来到了江夏。
江夏在长安至庐山的必经之道上,来到这里,路程已行了大半。韦雪还是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一路上都没有休息好,大家不仅疲惫不堪,食物也已经吃完。
乐山和小七商量了一下,决定进城去休整补给一下,来到城下,却进不得城去。二人以为江夏城已被叛军占领,一打听之下才知是城里发生了瘟疫,染者数千,死者过百。太守韦良宰不得已封了城门,严令各家关门闭户,以防疫情扩散。
乐山和小七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却看到几十个身着白衫,纱巾遮面的人,驾着车马朝城门方向驰来。
为首之人单人独骑来到城门之前,大声的要求守城的军士打开城门,自己一众有治疗疫症的办法。谁知道城上兵丁毫不理会,太守有令,此时不得放任何人进城,以免被人乘火打劫。
白衣人们在城下聚集,商量了一会,却似无可奈何,急得如热锅上得蚂蚁。乐山听说有救治疫症的办法,莫名的徒增好感,于是走到近前问个分明。
“不知各位从何而来,有何良方可以治疗疫症?”
“我们是北冥教众,我教常年赈灾救济,自是有不少对付瘟疫的法子。此次我江南西道的坛主得知鄂州冬瘟,特命我等前来救治。”
居然是北冥教的人,乐山心中打鼓,这是和自己阿爷青城道人的死有关的组织,也是江湖上鼎鼎大名,但自己却第一次遇到的神秘组织。之前就听月红姑娘说过,北冥教重现江湖,到处行善布施,网罗信众,没想到今天在这碰上了。
“各位有何方法可以消除疫症?”
“时疫忌聚集、忌封闭,宜通风透气、用石灰、开水杀毒,再断此疫乃五疫之中的哪一疫,对症下药即可。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让我们进城方可施救。”
乐山听罢,回来和小七走到一旁悄悄商量。
“如果确如他们所说,真可以救很多人。不如我跃上城去,打开城门,让他们进去,我们也可进城找些补给。”乐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以你的武功,制服守城官兵,让他们进城,自是简单。但如果太守不接受这法子,不肯让他们施救,甚至抓了他们,岂不是得不偿失?”小七说道。
“那就只能逼他就范。”
“嗯,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小七沉思了一下,韦雪也需要吃喝补给才能撑的久一些。
乐山回去和白衣人们说了自己的想法,大家觉得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于是一行人又再次来到城门之前。此时城门口正停着三辆马车,有仆役也正在城门口叫门。
“我家主人王昌龄,乃龙标尉,路经此地,请让我们进城。”仆役在城下大喊,但守城军士无动于衷。
此时从第一辆车里走下来一位鹤发老者,看了看城楼,和仆役耳语了几句,仆役再次大声冲着守城军兵喊道:“我家主人是韦太守的故人,请军爷通报大人,让我们进城。”兵丁看了他们一眼,还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城。
乐山听说老人于太守有旧,遂走近老人身边,拱手施礼道:“小人见过王大人。”
“你是何人?”老人精神矍铄,却不认得乐山。
“小人曾在江宁县做过几年不良人,可惜王大人做江宁县丞之时小人还未到来,但久闻大人的贤名。”
王昌龄没有想到在此处还能遇到和自己有渊源的人,对乐山的态度亲切了起来。
乐山将江夏城因疫症封城,连医者都不让进城的情况和自己的计划一一告之。
“少侠有仁心。”王昌龄听完点点头,说:“不过韦良宰是个倔驴,你就算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未必就范。”
“请教王大人有何高见?”
“还是按你说的,强行打开城门,不过那些医者先不要进,以免误伤。我随你进城,先去太守府见韦良宰。我和他是旧相识,也都与左拾遗张镐相交甚好,我的话他应该还是会听的。”
乐山心中大喜,和众人吩咐了一声,一提气,一个凌云纵就跃上了城头。城上的军士还来不及反应,已经被乐山制住,强制打开了城门。
王昌龄命车马从打开的城门进入,韦雪不放心乐山,也跳上了车驾一起跟了进来。老人有言在先,有大唐官职在身,又是太守的朋友,守军虽然可以不给他开城门,却不敢伤他。目送着一行人直奔太守府邸而去。
来到太守府,反倒没有遭到太多的阻拦,早有兵丁通报了韦良宰,太守竟已命管家在门口候着了。
老管家似乎识得王昌龄,见来者没错,马上迎了上来,把几人引进了府内,并立刻命小厮去通知太守。
韦良宰一听真的是王昌龄,亲自迎了出来,在廊下就握着老郎君的手寒暄起来。
“王大人,许久不见,卑职怠慢了。长安一别,已有经年,没想到在此非常时刻,能在江夏见到大人。”
“韦大人,别来无恙。我已告老还乡,莫在叫我大人,老朽担待不起。”
“当此国难,大人竟归故里,实乃朝廷的损失啊!”
“老夫一介文人,年纪也大了,朝廷用不上我了,还是要靠你和张镐这样的文武全才救社稷于危难啊。”
“大人过谦了,不知道大人怎么经过弊县?”韦良宰把几人引进客厅,吩咐手下备茶。
“我自龙标回江宁,鄂州乃必经之地,见天色已晚,本打算在江夏住上一宿,本无意打扰韦大人,却不曾想时疫封城。”
“哎,如今社稷蒙难,中原兵荒马乱,而我这江夏更是雪上加霜,不知道是不是流民带来的疫症,搞得满城风雨。封城也实属无奈之举,恐疫情散播,也恐有贼寇乘火打劫。”
“治不得嘛?”
“时局正当平叛关头,府医和军医大都被征调到襄阳去了,剩下的人手不够,但也都派出去了。无奈这疫症传播极快,得病的还没好几个,医官却都倒了,死的人也越来越多。我这才命各家关门闭户,不得走动,以免疫情进一步扩大下去。”
“我这有人可以治疫。”王昌龄遂让乐山把刚才北冥教的人的话说了一遍。
“可靠否?”
“现下的情形,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再不控制,你这太守府也迟早……”
韦良宰确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但王昌龄他虽然熟识,乐山等人得来路却摸不清楚,一时竟无法决断。
“这样吧,王大人,此事非同小可,不瞒大人说,我府中确实已经有人得了疫症。不妨让这几位能人义士先把我府里的病的人治一治,如果真的有用,下官自然会在全城推广。”
乐山其实心里也对北冥教到底有没有能力治疗这时疫没有把握,既然韦良宰这么说了,不妨先试一试。
韦良宰将城外的一干白衣人接进城来,北冥教人没想到真能如此顺利的见到太守,感谢了乐山之后,立刻着手开始医治。
太守府中得病的是韦良宰的姨太太和她的贴身丫鬟,可能是丫鬟前些日子出门置办东西的时候感染了病毒。韦良宰已将二人关在了府邸的一座佛堂里,因为和主宅隔的较远,曾经是韦良宰的母亲吃斋念佛的地方。
“此乃土疫,水运不及之岁,当是有流民食用了不洁的尸体,引黄尸鬼至,见之令人暴亡。”北冥教众在看过了疫者之后,向韦良宰及众人说道。
“此病医治并不难,用针刺足太阳膀胱经之所过、再刺肾俞,辅以苍术三钱、川芎八钱、干葛一钱、甘草一钱,熬成‘避疫汤’。”北冥教的人一边说一边写下药方,接着说道,“连续服用七日便可得愈。”
“快去,快去!”韦良宰把药房递给下人,名他们立刻去配药。
“此病医治虽然不难,难却难在病毒传播甚快,如果不及时得到控制,一时间大量人口被传染,则短时间内药物不足,难免有大量死亡。”
“那该如何是好?”
“唯有立刻阻断病源,大人将家中得病之人隔离起来就是很好的做法,我们在全城也必须这么做。”
听完北冥教的话,韦良宰也顾不得等待七天看药效了,同意立刻在全城统一安排治疫。
在太守府的安排下,随即开始的防治变得有条不紊。白衣人们先让众人用雄黄末,水调鼻内,再戴上面纱,这样就算与病患同卧,亦不相染,大家即可安心与病患接触。接着令众人先将死去之人,拖至远郊焚化;再将染病之人集中到城外,搭建临时营帐,三十人为一组,隔离医治;最后命城中无恙者通风散气,用石灰、开水消毒身体和房舍。
乐山和小七趁着这个机会在城里稍事休息,采买食物。
过了两三日,疫情果然得到了控制,江夏的百姓纷纷把韦良宰、乐山、韦雪和北冥教的医者们奉为活菩萨。众人看到百姓脱离疫症的苦海,虽然累的筋疲力尽,却欣慰异常。
乐山急着赶路,前来太守府中告辞,韦良宰再三挽留,一定要给乐山摆宴送行。
“王昌龄大人明日也要沿江东去了,不如让我今晚做东为二位践行。”
乐山推脱不掉,只得赴宴,觥筹交错之间,王昌龄举杯敬韦良宰道:“韦大人,力挽狂澜,救民于水火,真乃功德无量。”
“多亏了大人直言相谏,带了这些‘在世华佗’来,江夏得百姓才有了救。”韦良宰举杯相迎,说的倒是真情实意。
“这位少年,侠骨柔肠,老朽钦佩,不知意欲何往。”王昌龄扭头问乐山。
“小人要去往庐山。”
“可惜我们一个南一个北,否则倒是可以做个伴。”
韦良宰提醒王昌龄道:“大人此去回乡,若走水路,必经亳州。亳州刺史闾丘晓心胸狭隘,且与你我之友张镐有隙,大人万万不可久留。”
“韦大人放心,老朽一把老骨头,告老还乡罢了。”
“今日一别,恐无再会之期,我送二位一首拙作《长歌行》,望不弃。”
王昌龄说罢,举杯一饮而尽,颂道: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不愧是本朝文坛泰斗,人称‘诗家天子’、七绝圣手’的王少伯。”韦良宰大声喝彩道,“‘七绝圣手’的五言诗倒是第一次听!”
“吾朝少年,若能皆如各位,修冰洁之心,养昭明之德那社稷无忧、百姓无虞了。”王昌龄颂罢,长叹一声。
“精彩、精彩!”乐山也鼓起掌来。
“能否也赠一首贺江夏渡劫余生?”韦良宰听完王昌龄的诗,不禁意犹未尽,心里痒痒。
“好!能助一城百姓渡劫,也是老朽的造化。”王昌龄再饮一杯,诗兴满溢。
“沅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