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番外 马嵬坡
长安城的朱雀大街上飘着未燃尽的纸灰,开元盛世的缔造者唐玄宗在安禄山叛军的铁蹄下仓皇出逃,金碧辉煌的长安城在狼烟中沦陷。
玄宗皇帝率领的逃亡队伍离开宫城后,很快走到了储备钱帛、杂彩和天下赋调的国库左藏。不甘把财富留给安禄山的杨国忠向玄宗皇帝提议一把火将左藏烧了。玄宗恐怕叛军进城后得不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会拿老百姓出气,拒绝了杨国忠的提议,把所有的财帛全部留下。
第二天一早,当一些官员照常上朝,却发现“皇帝不见了!”的时候,整个长安城彻底沸腾了。城中的达官贵人和士民百姓纷纷向城外逃窜,而城外的牛鬼蛇神则趁机涌入城中,钻进皇城王府乘火打劫。
欲烧左藏而不得的杨国忠继续拥着玄宗前行,过了渭水之后又准备烧掉河上的便门桥以断追兵之路。李隆基急忙让高力士带人将火扑灭,不愿断了士庶百姓的逃生之路。
盛夏的晨光刺破云层,照亮了这支仓皇西行的队伍。六十二岁的李隆基攥着缰绳的手微微发抖,蜀锦龙袍下摆沾满了泥浆。他不敢回头望,身后几十里外的长安城正被安禄山的狼牙旗插上城头。
玄宗皇帝逃往事出紧急,准备仓促,从长安逃出来没两天,就面临着无米下肚的窘境,幸而有沿途的百姓进献饭食,才避免了食不果腹的下场。
然而皇帝和王孙们有饭吃,并不代表着禁军将士们也有饭吃。禁军将士在酷暑中护送皇室西逃,饥饿与愤怒在马嵬驿的断壁残垣中发酵。饿的前胸贴后背的士兵们已经义愤填膺,一触即发。
此时恰巧从潼关侥幸逃出来的王思礼,在凤迦异的护送下赶上了玄宗的队伍,玄宗立刻命他替代哥舒翰的河西、陇右节度使之职,沿途收拢散兵,以作反攻之计。
王思礼曾劝哥舒翰诛杀杨国忠,虽未成功,却与杨国忠结下你死我活的梁子,于是他偷偷联合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共同演绎了一首马嵬悲歌。
陈玄礼和高力士、韦见素一样,早在李隆基还没做太子的时候就在帐前听差,在“韦后之乱”和“先天政变”之中都立过汗马功劳。李隆基继位之后便一直统领禁军,可谓皇帝托付身家性命的近臣。
陈玄礼早就对祸国殃民的杨国忠不满,但他能够统领禁军数十年,也绝不是鲁莽之人,想要诛杀安禄山,除了联合王思礼,更加必须得到一个人的支持,那个人就是太子李亨。
原来太子李亨的贴身宦官李辅国早就偷偷的联络了陈玄礼,表达了太子的招揽之意,有了太子的默许和支持,陈玄礼需要的只剩下一个振臂一呼的时机。
这个时机很快就到来了,这天晚上,当杨国忠被几个跟随玄宗一起逃出来的吐蕃使节拦住马头,讨要食物的时候,陈玄礼手下的禁军突然有人大喊一声:“杨国忠与胡虏谋反了!”
这一声呼喊不要紧,禁军们是蜂拥而上,吓得杨国忠拨转马头,逃回驿站,想找皇帝救命。
然而还没有等杨国忠见到皇帝,便有侍卫统领张晓敬一箭将其射落马下,禁军将士们已经一拥而上,刀砍斧斫,在驿站里当场要了他的性命。人死之后,杨国忠的头颅被砍下并挑在枪尖示众,右手指骨则被争抢,传说他签押公文的食指能点石成金,血肉则被混入马料,士兵们嘶吼着“宰相肉喂宰相马”!
听到驿站外的喧嚣声,玄宗皇帝身边的随从纷纷出门查看。负责皇帝出行的御史大夫兼置顿使魏方进发现杨国忠被杀,竟然没有意识到众怒难犯,不知死活的斥责禁军们造反,话音还没落,就毙命当场。
韦见素也闻讯而来,尚未搞清楚怎么回事,已经有人挥动武器向他砸来,立时头破血流。血染的象牙笏板跌落泥潭,上面还刻着昨日拟定的《请诛安禄山九族疏》。幸好凤迦异和史天赐见状,同时大喊“不要伤了韦相公!”这才勉强捡回一条性命。
很快杨国忠的儿子阳暄、韩国夫人也相继被杀,闻讯逃脱的虢国夫人在跑到陈仓之后,被陈仓县令薛景仙所杀,杨家剩下的只有一个人了,那便是杨贵妃。
“圣上,该用早膳了。”玄宗被屋外的喧嚣声惊醒,身边的高力士正捧着漆盒,食盒里半块胡麻饼已经发硬。
“出什么事了?”仓皇出逃的皇帝已经是噤若寒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让他提心吊胆,那个大唐帝国君临天下、不可一世的李隆基现在只不过是一个提心吊胆的逃兵。
还没等高力士回答,屋外已经传来了禁军统领陈玄礼的声音:“请陛下移驾佛堂暂歇。”老将军铁甲上的血迹还未干透,声音却似生锈的刀锋刮过青石,惊起道旁槐树上栖着的寒鸦。
佛堂残破的帷幔后,杨玉环正在对镜梳妆。她将金步摇重新簪进蓬松的云鬓,鹅黄披帛拂过供桌上厚厚的积灰。
“三郎你看,这佛像的眼睛多慈悲。”
杨贵妃亦如往常般美丽,但玄宗皇帝的声音却凝在喉咙,因为他刚刚走进佛堂之前,看见陈玄礼的佩刀还滴着血,还有高力士传递的那句话,“贵妃不死,军心难安。“
殿外传来此起彼伏的甲胄碰撞声,八千禁军举着火把将佛堂围得水泄不通。有人用枪尖挑着杨国忠的头颅,花白的胡须还在往下滴血;有人撕扯着韩国夫人的织锦襦裙,镶满珍珠的衣料在晨光中碎成片片蝶翼。
李隆基的龙纹皂靴碾碎了地上的玉簪,那是他今晨亲手为玉环戴上的。他想起二十年前在洛阳上阳宫初见时,十六岁的寿王妃在牡丹丛中回眸一笑,惊落了掌中团扇;想起华清池氤氲的温泉水汽里,她跳胡旋舞时金铃般的笑声;想起去年七夕长生殿上,自己亲手将金钗钿盒系在她腰间......
老皇帝手拄拐杖,沉默不语,他割舍不下自己最宠爱的女人,却也同样没有勇气豁出性命与杨贵妃同生共死。
此时在佛堂的东厢房里,太子李亨闭门不出,实则透过窗缝观察着院中的动静。当杨国忠首级被挑上枪尖时,他的脸色露出了不为人知的笑容,杨贵妃的死活对他已经不重要了,李亨迅速展开三日前李沘从飞龙禁军拿搞来的灵武布防图。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屋外的禁军开始躁动,韦见素的儿子京兆司录韦谔扑通一声跪在皇帝面前,额骨撞碎佛堂前的莲花地砖,以头抢地的痛哭道:“陛下,社稷为重!现在众怒难犯,安危就在顷刻之间,还望陛下速速决断!”
“贵妃一直居于深宫内苑之中,怎能知道杨国忠谋反之事?”李隆基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看到韦谔下跪,其他大臣也纷纷跪地请命,连高力士也附和道:“陛下,贵妃确实无罪,但禁军将士们已经杀了杨国忠,如果贵妃还留在陛下身边,将士们怎么能心安啊?将士们心安了陛下才能安全啊!”
“将士们心安了陛下才能安全”这句话一下子将李隆基震醒了。贵妃再得宠,也比不上大唐的皇位和他自己的身家性命重要。见此情景,李隆基知道局面已经无可挽回,只能背过脸去,对着高力士和众人摆了摆手,带着哭腔的说道:“你们去处置吧。”
随着李隆基的这句话,佛堂的门立刻被打开,两个浑身浴血的禁军拖着白绫冲进来。玉环腕上的翡翠镯撞在青砖上碎成三截,她最后望了一眼瘫坐在蒲团上的三郎,牡丹纹样的绣鞋在尘埃中划出半道弧线。
倒是杨贵妃,原本指望玄宗能够保下自己,担当最后的希望破灭的时候,她还保持了最后的气度,向李隆基口头诀别。
可怜曾经集万千宠爱与一身的杨贵妃,就这么香消玉损,成为平息众怒的代价,也成为这场政治悲剧的牺牲品。
白绫绕颈瞬间她突然轻笑道:“三郎可还记得太真宫里的合欢蛊?”
她的三郎没有回应她,只有高力士用金错刀割下杨贵妃的一缕青丝,后来成了上皇唯一的寄托。
随着杨贵妃的香消玉损,佛堂外骤雨忽至,打湿了佛龛前那幅未写完的《霓裳羽衣曲》谱。
“名花倾国两相,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马嵬坡悲歌以杨氏满门的覆灭落下了帷幕,然而大唐命运的转折才刚刚开始。
兵变的第二天,玄宗皇帝准备继续上路,此时队伍中重要的朝臣只剩下头部受伤的宰相韦见素一人,负责皇帝出行差遣的御史大夫兼置顿使魏方进也在前一天的兵变中丢了性命。皇帝只能任命韦见素的儿子韦谔为御史大夫充当置顿使,让他安排下一步的行程。
玄宗虽然还想着要去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的蜀地,然而杀了杨国忠的禁军将士们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往蜀地去了,杨国忠是剑南节度使,国忠谋反,其下属将吏皆在蜀,不可往。
皇帝没有胆量做出谕旨,于是大家便各抒己见,有人主张去河西、陇右,有人主张去灵武,有人主张去太原,还有人说干脆回长安得了。
眼见意见得不到统一,无奈之下,新上任的置顿使韦谔只能提议先到不远处的扶风郡安顿,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然而当队伍刚想启程离开的时候,周边的老百姓却闻风而至,在官道上将銮驾团团围住。
“宫殿,陛下家居;陵寝,陛下坟墓,今舍此,欲何之?”
李隆基被百姓们问的哑口无言,只能让太子李亨留下来安抚大家的情绪,自己则厚着脸皮一溜烟的跑了。
皇帝没有留住,乡绅百姓们立刻围住了太子,纷纷表示“至尊既不肯留,某等愿帅子弟从殿下东破贼,取长安。若殿下与至尊皆入蜀,使中原百姓谁为之主?”
此时建宁王李倓和宦官李辅国也拽着李亨的缰绳,大声劝谏道:“逆胡犯阙,四海分崩,不因人情,何以兴复!人情既离,不可复合,虽欲复至此,其可得乎!”
见时机已经成熟,太子李亨不再犹豫,命长子广平王李俶骑马去追赶皇帝李隆基,禀告自己“被迫”留下的情况。
李隆基知道自己的大势已去,乃命分后军二千人及飞龙厩马从太子,且谕将士曰:“太子仁孝,可奉宗庙,汝曹善辅佐之。”又谕太子曰:“汝勉之,勿以吾为念。西北诸胡,吾抚之素厚,汝必得其用。”
脱离了皇帝,太子李亨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竖起自己的大旗,扩展自己的实力,朔方将成为他重整旗鼓的地方,也将成为点燃复兴的火种地方,而这一切早就在李沘的计算之中。
李亨北上灵武,而玄宗皇帝则是继续南下蜀地避祸,父子两分道扬镳。史天赐保护着太子一道去了灵武另树旗帜,而凤迦异则在王思礼的指挥下带领着残兵回返中原,沿途收拢散卒,支援那些还在反抗叛军的地方力量。
马嵬兵变之后的一个月,玄宗皇帝的逃往队伍终于到达了普安郡,又过了半个月,抵达蜀郡,逃蜀算是取得了成功。
在普安和蜀郡,玄宗分别发出谕旨,责躬罪己,同时对平叛进行了相应的部署。这之前,大唐的臣民大多并不知道自己的皇帝到底跑到哪里去了,直到谕旨昭告天下,才知道原来李隆基已经远遁蜀中,却把他的子民们留给了叛军。
不过在这两道谕旨颁布之时,李隆基自己也还不知道,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丢失了“皇帝”之位,变成了大唐王朝的“太上皇了。”
原来在此之前,来到灵武的李亨已经在众人的劝进之下,“受命与危难之中”,称帝了!
在时代转折的十字路口,每个人多有自己不同的选择,而这些选择也决定了每个人,乃至一个国家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