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人间烟火气
王月生也是好几年没有来此时空的广州了。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宽阔的珠江,此时称“省河”或“粤江”,它远比后世浑浊得多,呈现出一种厚重的土黄色。江面上是令人惊叹的繁忙:大小不一的木船、帆船、舢板穿梭如织,密密麻麻。高耸的“大眼鸡”帆船(一种大型帆船)缓缓移动,小艇灵活地在缝隙中穿行。疍家人的“住家艇”紧挨着岸边,船篷上晾晒着衣物,炊烟袅袅升起。几艘冒着黑烟的外国蒸汽火轮(可能是太古、怡和洋行的)显得格格不入,傲慢地鸣着汽笛,推开挡路的木船,驶向沙面租界方向的白鹅潭。
岸上是迷宫般的西关和老城区。建筑是典型的岭南风格:青砖灰瓦的连绵屋宇,狭窄弯曲的麻石街巷(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高耸的锅耳墙(防火山墙)起伏连绵。西关大屋的趟栊门半开半掩,露出幽深的天井。骑楼街已初具规模,尤其在商业区,如上下九、十三行一带,底层商铺林立,二层以上住人,行人可在廊下避雨遮阳。
街上人流如潮,但衣着色彩远不如后世鲜艳。大部分男性穿着深色或土色的粗布短褂,宽大的裤子,脚踩木屐或草鞋,留着辫子,有些已显稀疏。女性多穿素色或暗花的大襟衫(衫裤),裹着“三寸金莲”小脚,步履蹒跚。人力黄包车夫拉着乘客在人群中奔跑吆喝,轿夫抬着轿子艰难穿行,里面可能是官员、富商或女眷。挑着沉重货物的“咕喱”(苦力)佝偻着背,喊着号子。剃头挑子、小吃摊、算命摊在路边一字排开。
商铺招牌大多是繁体汉字,间或有英文标识,尤其在沙面附近或洋行商号。老字号茶楼如陶陶居、莲香楼门口热气腾腾。十三行地区虽不如鼎盛时期,但仍有商行忙碌的痕迹,也能看到一些西洋风格的小楼。远处,圣心大教堂(石室)的双塔哥特式尖顶在低矮的城区中异常突兀,是那个时代殖民与宗教输入的鲜明标志。城墙依然存在,但部分已显颓败,城门处人流车马汇聚。
站在同福西路与宝华路的交叉口,阳光正穿过骑楼廊棚的雕花木窗,在青石板路上投下细碎的金斑。眼前的景象像一幅被岁月揉皱的广绣。
左侧是三层高的「大新公司」骑楼,米黄色墙面爬满灰塑脊饰,麒麟口衔铜钱,凤凰尾羽沾着雨痕,二楼橱窗摆着英国进口的留声机,喇叭口蒙着薄尘,标签上印着「1900年新货」;右侧是西关大屋的镬耳墙,青砖墙缝里钻出几株野姜花,朱漆木门挂着「长命富贵」的铜门环,门楣悬着「荣记绸缎庄」的鎏金招牌,楷书笔画被风雨磨得发亮。
穿香云纱短衫的疍家女挑着竹篮走过,竹篮里堆着刚剥的鲜蚝,咸腥的水痕渗进藤编提手;戴瓜皮帽的买办夹着黑皮包,皮包上钉着「汇丰银行」的铜牌,正与戴礼帽的英国商人用粤语夹英语讨价还价;梳着大松辫的童养媳拎着铝制饭盒,饭盒盖沿沾着芝麻香,紧跟在她身后的老妪用竹杖敲着青石板,骂她「脚步轻些——当心踩了老爷的轿」。
街角卖「飞机榄」的小贩支着木架,玻璃罐里的榄子泛着琥珀色,罐身贴着「上海「冠生园」监制」的红纸;邮局的绿邮箱上钉着「大清邮政」的木牌,旁边站着穿制服的邮差,自行车后架绑着油纸包,封口处盖着「广州城厢」的朱红大印。
看到飞机榄三字,王月生一愣,仔细确认后,发现自己确实在1900年的时空。可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架飞机不是要到1903年12月17日才首次成功飞行吗?怎么此时广州就有飞机二字了?难道这里被其他的时空旅行者扰动过?
他凑到小贩处,买了一小包,然后开始跟小贩聊了起来。飞机榄,其实是广式蜜饯的老传统。本质是糖渍橄榄,属于广式蜜饯的一种。它的制作工艺很传统:选新鲜橄榄,多为“油橄枰”,果肉厚实、味道回甘,用盐水浸泡去涩,再以红糖、蜂蜜熬煮数小时,最后晾晒至半干。成品的橄榄呈深褐色,咬开后外层是晶亮的糖霜,内里果肉软而不烂,带着橄榄本身的清香和蜜渍的甜,是老广们解腻的「零嘴王者」。橄榄蜜饯在清代广州已流行——屈大均《广东新语》里就提到过「橄榄蜜渍,甘香耐嚼」。到了清末,随着骑楼商业街的兴起(同福路、宝华路一带),街头小贩把蜜饯装在玻璃罐里摆摊,既方便保存又能吸引路人。飞机榄因价格便宜(一颗几分钱)、口感讨喜,成了小孩和劳工的「解馋刚需」。在1900年的广州街头,它常被装在玻璃罐或陶瓮里,摆在小贩的木架上叫卖。小贩会用竹夹夹起一颗,吹凉了递给客人——毕竟刚熬好的飞机榄太烫,直接吃容易烫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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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飞机二字,倒是跟莱特兄弟的发明和人类最初的那些奇形怪状的飞行器无关,是当时的人对「空中飞行物」已有模糊想象,有了飞机这个词,包括从画报上看到的19世纪末欧美流行的硬式飞艇,外形圆滚滚的。而飞机榄的橄榄核被糖渍后,两头尖、中间鼓,剥了糖衣的橄榄仁微微蜷曲,远看有点像飞艇的轮廓。小贩们为了吸引孩子,便起了个「飞机榄」的俏皮名字,也附庸一下当时西风东渐的时髦。听到小贩的解释,王月生心中的石头算是落了地。于是继续观察着这座几年未见的南方都市。注意力一分散,首先就是耳膜被各种声音揉成一团,像一碗熬得太稠的老火靓汤:
远处传来「八和会馆」的锣鼓声,《帝女花》的梆子腔穿透骑楼,“落花似坠絮,烟柳断肠时”的唱词裹着椰子香的茶气,飘进「陶陶居」的雕花窗棂。卖报童举着《中外纪闻》跑过,喉咙喊得破了音:“看呐!八国联军占了天津卫!老佛爷跑了西安府!”。卖甘蔗的汉子用刀背敲着青皮蔗,“咔嚓”声里混着“甜过蜜糖嘞——”的吆喝。沙面岛方向传来教堂的管风琴声,《欢乐颂》的旋律被风吹得断断续续。人力车的橡胶轮碾过石板,“吱呀”声里夹着车夫的喘息:“先生,去沙面?加两文钱!”。忽然有片刻安静——是街角的老榕树落下片叶子,打在卖花担子的竹篾上。卖白兰花的老妇抬头望了望天,轻声叹:“十一月了,该落雨嘞”。
石板路被午后的阳光晒了一整天,石板还有余温,但缝隙里的青苔凉丝丝的,像块浸了井水的绒布。骑楼廊柱的红砖墙被岁月磨得粗糙,手抚过「大新公司」的招牌,铜制“新”的字边缘硌得掌心发疼。疍家女的香云纱短衫贴着手臂,面料滑溜溜的,带着晒过太阳的暖。买办的西装呢料硬邦邦的,衬里缝着英国产的铜纽扣,凉得刺骨。茶楼的藤编椅垫凹凸不平,坐上去会陷进几个浅坑。邮差的自行车把手裹着褪色的蓝布,布面起毛,蹭得虎口发痒。风里有股复杂的温度——河涌的潮气裹着虾酱的咸,茶楼的炭炉飘来焦香的茶气,外国商人的雪茄味混在其中,像根细针扎着鼻腔。
气味是最锋利的时光刀,切开旧时光的肌理。「莲香楼」的莲蓉月饼刚出炉,甜香裹着猪油香,熏得人发晕。「陈添记鱼皮」的摊位前,鲮鱼皮拌着花生、芝麻,咸鲜里带着脆生生的酸。中药铺的「陈李济」门口,艾草与陈皮的香气浓得化不开。卖蚊香的阿伯挑着竹筐,艾草燃烧的气味混着硫磺味,呛得人直咳。沙面的「亚细亚火油公司」油罐车停在路边,煤油味像根细铁丝,扎得人眼睛发酸。英国商人的怀表链上挂着「哈德门」香烟盒,烟草味混着皮革味,是种陌生的、侵略性的香。榕树的落叶落在肩头,带着潮湿的土腥气。珠江的风掠过发梢,混着对岸「芳村花地」的茉莉香,清冽得像滴晨露。
骑楼的雕花木窗与沙面的欧式拱券在视野里打架,人力车的吱呀声与留声机的杂音在空气里纠缠。这里既有「十三行」时代的商贸基因,又有「师夷长技」的笨拙模仿,像个穿着旗袍却别着怀表的少女,既端庄又慌张。卖飞机榄的小贩在那边又开始喊“靓女试食”,与2025年广州街头“靓女试下新奶茶”的吆喝如出一辙。茶楼的「虾饺皇」蒸笼腾起白雾,与现代早茶店的玻璃罩子下飘着的雾气,都是人间烟火的形状。街角的老丐裹着破棉袄打盹,身上的补丁叠着补丁。沙面的外国士兵扛着步枪巡逻,皮靴声踢碎了卖花担子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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