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喜堂惊变
潘楼檐下风灯摇晃,杜仰熙青衫落尘,独坐石狮之侧,像被夜色钉在原地。
柴安掀帘而出,身后跟着德庆。他抬眼便瞧见那道孤影,嘴角一沉,先回头对德庆道:“去后厨看看今日新进的蟹,挑几只肥的,我晚些送人。”德庆会意,提灯而去。
柴安负手踱下石阶,语带讥诮:“哟,杜探花是来给我送喜帖的?前脚休糟糠,后脚攀宰相,这步登云梯走得可真利落。”
杜仰熙抬眸,眼底血丝未褪:“柴兄,休书非我本意……”
“本意?”柴安嗤笑,“你一句‘本意’,就让寿华成了满城笑柄。如今汴京谁不说你杜编修慧眼识势,虞家乘龙快婿指日高升?”
杜仰熙喉结滚动,将一囊银子递过去:“我娘仍在郦家,这些银两请转交郦娘子,权当我尽孝。”
柴安指尖一弹,银囊“咚”地落回杜仰熙怀里,声音冷硬:“郦家不缺这点银子,更不缺骨气。杜娘子自有我们照料,不劳‘乘龙快婿’费心。”
杜仰熙攥紧银囊,指节泛青:“我只想知道,寿华……她可好?”
柴安盯他良久,忽地笑了,笑意却冰:“她好不好,与你何干?你既选了雄州之外的青云路,便该知道——从此寿华是路人。”
“柴兄!”杜仰熙猛地起身,嗓音嘶哑,“你以为我甘愿?若我不放手,她就得随我去雄州荒城,三年五载,风霜刀剑……”
“放屁!”柴安一步逼前,几乎贴上他面门,“你以为她怕风霜?她怕的是你亲手把她推出城门!杜仰熙,你有经天纬地之才,却连一个女子都护不住,反拿‘为她好’当遮羞布,可笑!”
风灯剧烈摇晃,将两人影子扯得扭曲。杜仰熙张了张口,终究哑然。
柴安退后一步,掸了掸衣袖,像要拂去什么腌臜:“虞家门槛高,你慢慢爬。只盼你将来高官厚禄时,夜半梦回,莫要听见寿华哭。”
他转身登阶,背影像一柄出鞘的刀:“潘楼今夜不迎你。往后,郦家、柴家,皆不迎你。”
杜仰熙伫立良久,银囊在手中咯得生疼。远处更鼓三声,他忽然想起寿华总爱在更鼓后替他留一盏灯——如今那盏灯,怕是永远熄了。
潘楼后巷,夜沉得像一坛打翻的墨。
柴安刚迈过门槛,杜仰熙忽然伸手拽住他袖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柴兄,帮我。”
柴安侧身,眉峰带着未消的冷意:“名扬天下的探花郎,要我帮什么?”
“我娘视我如陌路,桑延让也拂袖而去。”杜仰熙喉结滚动,“如今举目无亲,只能求你。”
柴安盯了他片刻,终是抬手示意:“说。”
杜仰熙深吸一口气:“今夜所言,勿入第三人之耳——哪怕康宁。”
他从袖中摸出一封折得极小的信笺,递过去,“若我此行无归,烦请为我收尸,葬于西郊梨树下。”
柴安指尖一颤,不可思议地看他:“你疯了?”
杜仰熙却只后退半步,拱手长揖,转身消失在巷口。
……
次日晌午,汴京正热得发慌。
寿华、康宁、福慧三人沿御街闲逛,刚到胭脂铺前,便听里头有人高声议论:
“杜探花前脚休妻,后脚就攀宰相千金,真是好手段!”
“可怜郦家那位,如今成了满城的笑柄……”
寿华指尖一抖,绢扇险些落地。她勉强牵了下嘴角:“日头太毒,我去车上等你们。”
康宁刚欲喊她,福慧轻轻拉住:“让她去吧,她脸皮薄,受不住这些刀子嘴。”
寿华低头疾走,刚到轿前,忽听背后有人唤——
“寿华!”
她回头。
杜仰熙站在烈日下,青衫被汗浸湿,却捧着一个锦盒。
他几步上前,将盒盖掀开——一支海棠步摇静静躺在红绒上,珠串微颤,像含着一汪春水。
“欠你的。”他声音沙哑,“若今后……你看见它,就当是我赔罪。”
寿华怔住。
步摇被轻轻塞进她掌心,冰凉珠玉贴着滚烫皮肤。
她尚未开口,杜仰熙已转身没入人潮,只留一个仓促背影,像被烈日蒸发的墨痕。
长街热浪翻滚,行人寥寥。
寿华攥紧那支海棠步摇,抬眸便见十步外两个青衣汉子假作乘凉,目光却黏在杜仰熙背上。
她心口一酸,声音却陡然拔高:“杜仰熙!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也配送步摇?”
珠串“哗啦”一声被掷在青石板上,碎成几点晶光。
杜仰熙愣住。
寿华红着眼,一字一句都亮给暗处的耳朵听:“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莫再污我门前!”
说罢转身,袖子狠狠一抹眼泪,疾步穿过巷口。
杜仰熙望着她背影,胸口像被烙铁烫过——那一步三回头的隐忍,只有他看得懂。
午后蝉鸣刺耳。
寿华刚进门,就见一位花衣媒婆被郦娘子连人带礼轰了出来:“我家姑娘不嫁!再敢踏进半步,扫帚伺候!”
媒婆灰头土脸地嘟囔而去。
门槛未净,桑延提着两担红绸、一对大雁,笔直跪下:“郦婶,晚辈真心求娶寿华,愿立誓一生不负。”
郦娘子忙不迭去扶:“好孩子,我早看你稳重,这门亲我替寿华应了!”
寿华却侧身避开,声音低却坚定:“桑大哥,我如今无心婚嫁,莫误了你。”
桑延垂眼掩去失落,只把礼盒整整齐齐排在廊下:“我等你,多久都等。”
同一刻,虞府书房。
虞惟义亲手斟茶,笑得慈和:“贤婿,再过七日便是大礼。待新制一出,令堂自当风风光光住进相府,诰命折子我已拟好。”
杜仰熙袖中拳骨捏得咯吱作响,面上却温声拱手:“多谢岳丈成全。”
茶未入口,他已觉苦入舌尖。
傍晚,郦家内院忽然一声闷响——杜娘子昏厥在绣架旁。
郦娘子掐人中、灌糖水,寿华急喊:“桑麻,快去请回春堂宋大夫!”
灯影晃动,杜娘子面色惨白,唇角却喃喃念着:“仰熙……成亲……”
寿华握住她枯瘦的手,心一点点沉下去:
原来这场局,连杜娘子也是筹码。
红日未起,汴京城却已被鼓乐声震醒。
虞府朱门洞开,十里锦帐从街口一直铺到正堂。宾客如云,贺声如潮,谁也没注意到,一顶青布小轿悄悄停在侧巷——寿华扶着杜娘子,一步一步踏进这喜堂背后的阴影。
吉时到,傧相高唱:“新郎——”
杜仰熙着大红圆领袍,腰系玉带,却未牵红绸,反而抬手止乐,朗声向满厅宾客道:
“诸位,杜某已有妻室,今日之礼,乃虞府相逼,非我本意。”
四座哗然。
虞惟义面色铁青,强笑:“贤婿莫要玩笑。”
杜仰熙目光如刃:“玩笑?我生母谢秀芳,二十年前救你于寒江,你以仕途为诱,背信弃义,杀母另娶。今日我便是来讨债!”
虞夫人梁氏尖叫:“胡说!来人——”
柴安、范良翰并肩挡在阶前,柴安拔刀出鞘三寸:“谁敢动他,先问柴某。”
杜仰熙自怀中取出一卷血书、一枚羊脂玉佩——正是杜娘子贴身之物,上刻“芳”字。
“玉佩为证,血书为凭。谢家旧仆、当年稳婆俱在门外,可敢一一对质?”
虞惟义嘴唇发抖,猛地后退两步,撞翻香案,喜烛滚地,火舌舔上锦帐,浓烟骤起。
侧廊下,杜娘子颤声对寿华道:“我便是谢秀芳的贴身丫鬟。当年主母被害,我抱小主子连夜逃出,隐姓埋名二十年……今日他若认祖,我怕是再无颜见他。”
寿华握紧她枯瘦的手:“您养他长大,已是最大的恩情。”
堂内,虞惟义在众目睽睽下,忽然仰天大笑,笑声凄厉:“报应……报应!”
他摘下乌纱,恭敬放在地上,朝杜仰熙深深一揖:“为父……错矣。”
转身对宾客拱手:“虞某无颜立于朝堂,即刻上表辞官,回乡守墓。”
梁氏瘫坐,凤冠滚落,珠翠碎了一地。
康宁、福慧、琼奴闻讯赶来,却被范良翰拦在街口。
范良翰指了指冲天而起的黑烟:“迟了。此刻虞府已乱,杜兄把天捅了个窟窿,却也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
康宁攥紧缰绳:“那便去陪他一起扛。”
福慧挺着肚子,声音却坚定:“对,郦家姐妹,从不临阵退缩。”
四人翻身上马,迎着浓烟与鼓乐残骸,奔向那一片血色喜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