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放妻书
屋内只剩一盏将熄未熄的油灯,桑延与杜仰熙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桑延把话说得又低又快,仿佛怕惊动夜色:“杜兄,你舍得让寿华随你去那偏远苦寒之地?她那样的人,本该在京城安稳度日。”
杜仰熙听出他话里藏不住的疼惜,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怪了,倒像是你比我更心疼她。”
桑延苦笑,抬手揉了揉眉心,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其实……我早就见过她。”
“嗯?”
“那日我在街口摆摊代写书信。有个男人要我替他写一封‘骂妻信’,言辞刻薄。我拒了,被他指着鼻子骂。正难堪时,寿华路过,递给我几个铜板,让我替她写一封‘寄亡夫书’。”
桑延说到这儿,喉结滚动,像咽下了一口冷风:“我胡乱写了几句,以为她不识字。她接过来,看也没看就在灯笼上烧了。春来告诉我——她亡夫早不在了,那信是写给她自己的。她还让春来塞给我几个钱,说天太冷,叫我早些收摊。”
杜仰熙指尖微颤,没有插话。
“我当时心烦意乱,字迹潦草,如今想想,真怕她认出我来。”桑延抬眼,眸子里有自嘲也有涩意,“我那时就想,若能娶得这样一位女子,此生足矣。没想到,这福气竟落到你头上。”
灯芯“啪”地爆了个灯花。杜仰熙伸手扶住桑延的肩,声音低而稳:“桑兄,你的心意我今日才算真正明白。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我既娶了她,便不会让她再受一分委屈——无论是留在京城,还是远赴天涯。”
窗外,夜风掠过竹影,沙沙作响,像替他们把未尽之语,悄悄说给了月色听。
杜仰熙站在虞府门前,抬头望见门匾上鎴刻的“芳”字,心里猛地一沉——那字形与杜娘子贴身玉佩上的“芳”字一模一样。他压下疑云,叩门求见虞惟义,却被告知虞大人外出未归。门房引他入偏厅稍候,偏厅窗外,虞秀萼正执扇扑蝶,回眸一笑,故意扬声:“杜探花,好巧。”
杜仰熙只作揖,并不接话。虞秀萼却近前低声道:“家父已上奏,将你改调京畿。汴京虽繁华,可风高浪急,杜郎若无靠山,怕是寸步难行。”
杜仰熙淡淡回绝:“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不敢攀附。”
虞秀萼眸光一闪,手中团扇半掩朱唇:“那便拭目以待。”
当日下午,吏部文书果然送到——杜仰熙留京,授翰林院编修。寿华与杜娘子喜极而泣,郦娘子当即拍板:“今晚设宴,谁也不准缺席!”
酉时开席,范良翰抱来两坛新酿,柴安拎着鞭炮,说要“崩一崩晦气”。菜过五味,酒过三巡,主位却始终空着。郦娘子脸上的笑一点点沉下去,筷子“啪”地搁在桌上:“这杜仰熙,莫非被京城的富贵迷了眼?”
柴安与范良翰对视一眼,起身告辞。月色下,两人沿着河畔走,范良翰还在嘟囔:“不来也不差人说一声……”忽见桥头两道身影——杜仰熙青衫磊落,虞秀萼绯衣似火,正并肩低语。范良翰倒吸一口凉气:“柴安,出大事了!”
柴安眯眼,一把拽住范良翰躲进柳影,远远看见虞秀萼抬手似要替杜仰熙拂去肩头落花,杜仰熙却侧身避开,拱手一礼,转身大步离去。范良翰拍着胸口:“吓煞我也,还以为……”柴安低声截断:“回府再说。”
同一刻,郦家内院。寿华倚窗等得困倦,伏案睡去。梦里又回到幼时——阿婆的藤条、柴房的霉味、夭折弟弟冰冷的身子……她哭喊挣扎,一声“阿娘”卡在喉咙里化作呜咽。
忽有温热掌心覆在她肩头,带着淡淡墨香。寿华猛地睁眼,灯火摇曳里,杜仰熙半蹲在她身前,指腹轻拭她眼角泪痕:“做噩梦了?”
寿华怔怔望着他,一时分不清梦里梦外。杜仰熙握住她冰凉的手,声音低而笃定:“我回来了,别怕。”
夜已三更,烛影摇红。
寿华仍攥着被角,小声道:“梦里我又回到阿婆的柴房……我以为这辈子再遇不到良人,没想到是你。”
她抬眼,声音轻颤:“杜仰熙,你是不是我的良人?”
男人背光而立,半张脸埋在阴影里,喉结动了动,终究只吐出一句:“夜深了,睡吧。”
寿华心里一凉,轻轻抽回手,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杜仰熙站在原地,犹豫片刻,还是轻轻躺下,背对着她。屋内安静得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寿华眼泪止不住地流,浸湿了枕巾。她不明白,为何杜仰熙如此冷淡。
而杜仰熙也满心纠结,他深知虞家势力庞大,留京一事或许会让虞家有所动作。他怕牵连寿华,只能暂时冷淡。
突然,窗外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偷听。杜仰熙瞬间警觉起身,却只看到一个黑影一闪而过。他皱起眉头,心中隐隐不安,这一夜注定难眠,而未来又会有怎样的风波等着他们,无人知晓。
檐下雨线如注,寿华立在郦府偏门外,湿透的裙角滴着水。
她攥着那张薄薄的放妻书,指节发白:“就为了雄州苦寒,你便不要我?”
杜仰熙撑着青竹伞,伞沿遮住了眼,声音却像钝刀锯木:“圣意已下,非雄州即弃妻。我……不想你陪我受那份罪。”
“所以你先弃了我?”寿华笑了一声,却比哭还难听,“杜仰熙,你问过我想不想去吗?”
雨声轰然,男人沉默良久,只挤出一句:“早些离开,对你我都好。”
他转身,竹伞在雨中一倾,像把两人最后的牵连也一并斩断。寿华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那背影比雨还冷。
天刚亮,杜府的下人抬箱笼出门。
杜娘子拄杖立在廊下,声音平静却决绝:“我哪儿也不去,就留在这儿。”
郦娘子忙扶住她:“亲家母放心,我把你当自家老人看,绝不让你受委屈。”
杜仰熙垂眼一揖,转身登车。尘土扬起,像一刀划断过往。
寿华站在郦府门内,手里还攥着那封放妻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望着远去的马车,忽然觉得胸口一阵刺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生生剜去。
更深漏断,杜娘子摸索着把白绫搭上房梁。
她看不见,手却抖得厉害,几次都没系牢。
寿华踹门而入,一把抱住她腰:“婆母!”
白绫断裂,杜娘子跌坐在地,老泪纵横:“我活着只会拖累你……”
寿华搂着她,心口冰凉:一桩桩都太巧——雄州、放妻、歌妓、割袍……谁在背后落子?
她望着窗外漆黑的夜,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窥视,让她脊背发凉。
同一刻,康宁伏在柴安肩头泣不成声。
柴安抚她长发,眼底森冷:“从今日起,杜仰熙便是我仇人。他负寿华,我必让他付出代价。”
康宁抬起泪眼,声音哽咽:“柴安,你要做什么?”
柴安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窗外,一轮冷月高悬,照见两人交握的手,也照见即将翻涌的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