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轰!!!

当“完美”那两个,金色的、充满了荣耀的字体,出现在屏幕上的瞬间!

会议室里,那压抑了整整一个小时的、令人窒息的寂静,瞬间,被引爆了!

“我的天……”

“这……这他妈的,还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东西吗?!”

“疯了!我真的要疯了!”

所有的厂商老板,都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们的眼中,没有了丝毫的焦虑和绝望!

只有,一种,如同在沙漠中看到了绿洲般的、近乎于癫狂的……贪婪与渴望!

他们,像一群,看到了神迹的、最虔诚的信徒,用一种,近乎于哀求的、狂热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那个,从始至终,都云淡风轻的年轻人!

他们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他们,看到了,一个,由“无人化”和“智能化”,所主宰的、全新的……工业神国!

也看到了,自己,那即将,被时代所淘汰的、锈迹斑斑的工厂,浴火重生的……唯一希望!

---然而,就在这片,由技术神迹所点燃的、狂热到了极点的氛围之中。

常务副省长钱伯斯,却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陷入癫狂。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他那双,总是闪烁着审慎光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十二台,如同神兵天将般,静默伫立的“刑天”机器人。

他的大脑,正在以一种,比任何人都更快的速度,疯狂地运转着。

他看到的,不是技术的伟大,也不是效率的奇迹。

他看到的,是,那隐藏在这片辉煌光芒之下的、一个,更加庞大、也更加冰冷的……社会阴影。

他缓缓地,举起了手。

再一次。

“赵峰同志。”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盆,来自极地的冰水,瞬间,浇灭了会场内,所有的狂热。

“我,承认,你的‘刑天’,是一个伟大的,划时代的造物。”

“但是,我,想请你看一看,另一份,同样来自于我们汉东省的……报告。”

他没有回头,只是对着身后的秘书,点了点头。

下一秒,会议室的主屏幕,从那令人热血沸腾的“完美”评定,瞬间,切换成了一份,充满了冰冷数字和残酷曲线的、朴实无华的……ppt。

ppt的标题,如同一记无声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一个,刚刚还在为“无人化”而欢呼的老板心上。

《关于全面推行工业自动化对汉东省就业结构影响的预测报告》

报告的出品方——汉东省社会科学院。

钱伯斯,缓缓地,站起了身。

他,走上了那个,刚刚还属于赵峰的舞台。

他的脸上,没有了丝毫的,针对与敌意。

只有一种,属于一个真正的、心系万民的政治家,所独有的……沉甸甸的,责任与悲悯。

“赵峰同志,各位老板。”

“你们,都看到了,一台‘刑天’,能做什么。”

“现在,就让我,来告诉你们,一台‘刑天’,将‘取代’什么。”

他按下了手中的翻页器。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汉东省的产业工人结构图。

“根据我们省社科院,连夜建立的、最保守的数学模型预测——”

“平均,每部署一台,基础型号的‘刑天’机器人,就意味着,至少,十五名,我们最传统的、拥有精湛手艺的熟练技工,将彻底,失去他们的工作岗位。”

“而如果要,满足我们联盟,目前那,每天高达数十万的产能缺口。”

“我们,至少需要,在全省范围内,铺开,二十万台以上的‘刑天’!”

“二十万……”

钱伯斯的声音,变得无比沙哑,和沉重。

“乘以,十五。”

“同志们,这意味着,在未来,短短的,两年之内。”

“我们汉东省,将有,至少——”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一座山,重重地,压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三百万,我们的兄弟,我们的姐妹,我们的父辈,将,永久性地,失业!”

轰!!!

如果说,刚才“刑天”的展示,带来的是,科技上的震撼。

那么,钱伯斯这份报告,所揭示的、这个冰冷而又残酷的数字,则带来了,一种,足以让所有人都为之窒息的……现实的,恐惧!

三百万!

那不是一个冰冷的数字!

那,是三百万个,活生生的家庭!

是,数以千万计的人们的……饭碗!

会议室里,刚刚还狂热无比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所有厂商老板的脸上,那份,因为即将到来的财富而燃起的贪婪火焰,被这盆,由现实的冰水,所浇灌的……恐惧,彻底浇灭!

他们,终于意识到了,那个,自己一直在刻意回避的、魔鬼般的问题。

他们,在拥抱一个,可以为他们,带来无穷利润的新世界的同时。

也正在,亲手,摧毁掉,那个,养活了他们,和他们数万名工人的……旧世界!

钱伯斯,看着台下,那一张张,由狂热,转为震惊,再由震惊,转为恐惧的脸。

他,缓缓地,转过身。

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等的、甚至是,带着一丝恳求的目光,看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年轻人。

“赵峰同志。”

“你的技术,是一场,伟大的革命。我,承认。”

“但是,任何一场,以,牺牲数百万人的饭碗为代价的革命……”

“它,真的是,我们想要的吗?”

“它,真的是,对的吗?”

为期一个月的“人机协同”生产测试,最终,以“王家班”的完败,而落下了帷幕。

当最后一个冰冷的、充满了碾压意味的数据,被公布在工厂的公告栏上时,整个汉东第一变速箱厂,都陷入了一种,如同末日般的死寂。

老师傅们,不再争吵,不再抱怨。

他们,只是麻木地,看着那个,代表着“刑天”战队,那堪称神迹的产量和百分之百良品率的数字。

然后,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工位,开始,收拾起了,自己,那陪伴了他们一辈子的……工具箱。

他们知道,审判的时刻,到了。

---

厂长办公室里。

那个,愁得头发都快掉光了的中年男人,看着眼前这个,为工厂,奉献了一辈子青春和汗水的老伙计,眼中,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愧疚和不忍。

他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叠,厚厚的、冰冷的、A4纸打印的……辞退通知。

“老王……”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

“……对不住了。”

“厂里,真的,没办法。”

“联盟那边,已经下了死命令。所有,不能在三个月内,完成自动化改造的供应商,都将,被永久性地,踢出‘红色供应链’。”

“我……我要对,还剩下的那一千多号兄弟,负责。”

王建国,没有说话。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手中那张,轻飘飘的,却又,重如泰山的……辞退信。

信的末尾,除了那冰冷的公章之外,还附带着一笔,数字不菲的经济补偿金。

足以,让他,衣食无忧地,度过晚年。

但,王建国,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

他,没有愤怒,没有抱怨。

他的眼中,只有,一种,如同,被整个时代,活生生地,从心脏里,剜掉了一块肉般的……空洞与迷茫。

他,缓缓地,转过身,拖着那,仿佛在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佝偻的背影,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这间,他奋斗了一辈子的工厂。

门外,阳光,灿烂而又刺眼。

他,看着马路上,那一辆辆,飞驰而过的、充满了未来感的“烛龙”汽车。

看着那,由他,亲手,修复过的转向减速器,所引领的、一个,崭新的、伟大的时代。

他的眼中,第一次,流下了,浑浊的泪水。

---

回家的路,很短。

但今天,王建国,却感觉,自己,走了,一辈子那么长。

他,像一个幽灵,游荡在这座,他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城市里。

他看着,那些,穿着时尚的年轻人,正兴奋地,用“鲲鹏”手机的全息投影,玩着他看不懂的游戏。

他看着,那些,无人驾驶的清洁机器人,正悄无声息地,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得一尘不染。

他看着,头顶那片,因为“光伏网络”和“新能源汽车”的普及,而变得,前所未有的……湛蓝的天空。

他知道,这一切,都很好。

这个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好。

只是……

这个,越来越好的新世界里,好像,已经,没有了他的位置。

他,和他那身,早已过时的“手艺”,一起,被留在了,那个,充满了机油味的、轰鸣的、正在被遗忘的……旧时代里。

---

“老王,你回来啦?”

妻子,像往常一样,迎了上来,为他,接过了手中那个,沉甸甸的工具箱。

但,当她,看到丈夫那,失魂落魄的、如同丢了魂般的表情时,她的心,猛地,一沉!

“当家的,你……这是怎么了?”

王建国,没有说话。

他,只是,默默地,将那封,被他,攥得,早已不成样子的辞退信,递到了妻子的手里。

妻子,看着那张纸,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这……这是……”

“厂里,上机器人了。”

王建国,缓缓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被锈蚀的齿轮。

“……用不着,我们了。”

啪嗒。

妻子手中那,准备了一下午的、热腾腾的饭菜,失手,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

饭桌上,死一般的寂静。

夫妻二人,相对无言。

只有,墙上那座,老旧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仿佛,在为这个,普通的工人家庭,那,正在流逝的、安稳的旧时光,无情地,倒数着。

“……补偿金,给了多少?”

许久,妻子才艰难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王建国,报出了一个,在过去,足以让他们,为之兴奋好几天的数字。

但此刻,这个数字,听起来,却充满了,讽刺。

“那……那还行。”

妻子,勉强地,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咱们,省着点花,再加上你的退休金,日子……总还能过。”

她,不敢去看丈夫的眼睛。

她,只能,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地,为这个,即将沉没的家,寻找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下个月的房贷,还有三千。”

“磊磊,明年,就要结婚了,彩礼和房子,咱们,还差着一大截……”

“还有,你爸那边的……医药费……”

她,每说一句,王建国的头,就,更低一分。

那,一个个,冰冷的数字,像一座座无形的大山,重重地,压在了他那,早已不再挺拔的脊梁之上!

他,是一个男人。

是一个,丈夫。

是一个,父亲。

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但是现在,这根,支撑了整个家庭,三十年的顶梁柱,却在一夜之间,被人,从根,斩断了。

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了。

儿子王磊,一脸兴奋地,走了进来。

“爸!妈!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他,完全没有察觉到,饭桌上,那诡异的气氛。

他,像一个,急于向父母,炫耀自己成绩单的孩子,激动地,将自己的“鲲鹏”手机,高高举起!

“我们‘盘古工业’的‘刑天’机器人,今天,又破纪录了!”

“我们,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完成了,过去,需要一个老师傅,干一整天的活!”

“赵书记,亲自给我们项目组,签发了嘉奖令!”

“我们……我们正在,改变世界!”

“刑天……”

“改变世界……”

这几个,充满了荣耀与光芒的字眼,在这一刻,听在王建国的耳朵里,却像,最恶毒、也最尖锐的……诅咒!

他,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这个,正沉浸在“改变世界”的伟大幻梦中的……儿子!

“那我们呢?”

他的声音,沙哑,而又充满了,无尽的悲凉。

“我们这些,被你们,‘改变’掉的人呢?”

王磊,愣住了。

他,看着父亲那,充满了痛苦与绝望的眼神,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爸……你……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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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王磊,从母亲的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后。

他,整个人,都傻了。

他,看着那个,仿佛在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的父亲,心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愧疚和自责!

“爸……对不起……我……”

他,想说些什么。

却发现,任何的语言,在,这残酷的、血淋淋的现实面前,都显得,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他,是新世界的,建造者。

而他的父亲,却成了,这个新世界,第一块,被无情碾碎的……基石。

“爸,您别担心!”

他,急切地,说道,像一个,急于弥补自己过错的孩子。

“不就是,工作吗?没了,就再找!”

“您,有技术,有经验!到哪,都饿不死!”

“实在不行,我养您!我现在,在实验室,工资很高!足够……”

“够了!”

王建国,猛地,一声怒吼,打断了他!

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对自己的儿子,发这么大的火!

“你懂什么?!”

他的眼中,泛起了,屈辱的泪光!

“那,不仅仅是,一份工作!”

“那是,我,一辈子的……念想!”

“是,我,作为一个男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价值!”

“现在,没了。”

“全,没了……”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猛地,站起身,像一头,受伤的、苍老的雄狮,踉踉跄跄地,冲出了家门。

---

王建国,没有去任何地方。

他,只是,回到了,自己家楼下,那个,早已废弃了多年的、小小的工具棚里。

这里,堆满了他,这三十年来,积攒下来的、各式各样的工具。

每一件,都曾是他的骄傲。

每一件,都曾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而现在,它们,和它们的主人一样。

都变成了,一堆,被时代所淘汰的……废铁。

他,缓缓地,蹲下身。

从那个,最破旧的工具箱的、最底层,拿出了一把,他用了整整三十年的、红色的、活络扳手。

扳手的握柄处,那层红色的塑料,早已被他的手,磨得,光滑发亮,露出了,里面,冰冷的、钢铁的本色。

他,记得,这是,他当年,进厂时,他自己的师傅,亲手,交给他的。

师傅说:“小王,记住,咱们工人,什么都可以没有。”

“但,不能没有,这手里的……家伙什。”

“有了它,咱们,就走遍天下,都不怕!”

王建国,紧紧地,握着这把,冰冷的扳手。

仿佛,握住了,自己,那,早已逝去的、充满了尊严与荣耀的……整个青春。

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一滴,一滴,滚烫的,浑浊的泪水,从他那,饱经风霜的眼角,滑落。

砸在了,那冰冷的、不会说话的……钢铁之上。

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却又,充满了无尽悲凉的……轻响。

那一天,王建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他,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麻木地,穿过熟悉的街道,走上熟悉的楼梯。

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只有,那把,陪伴了他三十年的、冰冷的活络扳手,还被他,死死地,攥在手里。

仿佛,那是他,与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丝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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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东都市报,社会民生部。

深夜,办公室里,只剩下最后一盏,孤灯。

陈悦,这位,刚刚大学毕业,还带着一身理想主义锐气的实习记者,正死死地,盯着自己面前的电脑屏幕。

她的手指,悬在键盘之上,却迟迟,无法落下。

她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今天下午,在那个,充满了铁锈味的工厂门前,与那个,名叫王建国的老工匠的……对话。

她,记得,他那双,布满了厚厚老茧,却又,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

她,记得,他,在谈起自己那身“手艺”时,眼中,所闪烁的、那种,朴素的、如同星辰般璀璨的……骄傲。

她,更记得,他,在谈到,自己,被那个,名为“刑天”的钢铁怪物,无情取代后,那,如同被整个时代,所抛弃的、深深的……迷茫,与,无助。

“姑娘……”

老人的声音,仿佛,还在她的耳边回响。

“我,不是怕,没饭吃。”

“我,只是,怕……”

“……自己,变成一个,没用的人。”

陈悦的眼眶,再一次,红了。

她,猛地,深吸一口气。

然后,将自己所有的、奔腾的情感,都倾注于指尖。

啪嗒,啪嗒……

清脆的键盘敲击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如同战鼓,缓缓响起。

她,没有去写,那些,充满了噱头的、耸人听闻的标题。

她,也没有去写,那些,充满了愤怒的、煽动对立的檄文。

她,只是,用一种,最朴素、最白描的笔触,将一个,普通的、属于旧时代的劳动者,那,充满了尊严与骄傲的前半生,和,那,充满了迷茫与无助的……现在,进行了,最真实的、也最残酷的……记录。

她,写了他,那双,能感知到千分之一毫米差距的、布满了老茧的大手。

也写了他,在被那,比他精准一万倍的“刑天”机器人,无情取代后,那,无处安放的……彷徨。

她,写了他,在饭桌上,与那个,代表着“未来”的儿子,那场,充满了心酸的争吵。

也写了他,在拿到辞退信后,那,如同被整个时代,所抛弃的……孤独的背影。

当最后一个字,敲下时。

窗外,天,已经亮了。

陈悦,看着自己屏幕上,那篇,浸满了自己泪水的文章,许久,许久。

最终,她,为这篇文章,起了一个,简单,却又,充满了,令人心碎的力量的……标题。

《机器轰鸣,谁在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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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陈,你这篇稿子,写得……很好。”

部门主任,一个,早已被现实,磨平了所有棱角的中年男人,看着这篇稿子,眼中,闪过了一丝,久违的、被触动的光芒。

“但是……”

他,犹豫了。

“……太敏感了。”

“‘盘古工业’,现在,是咱们省里,最红的、天字第一号的工程。赵书记,更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

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