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大鱼不上钩

吊诡的是,哪怕你浑身烂疮,一旦发了大财,连淌下来的浓水都摇身变成香喷喷的了,马上就有人扑上来,跟前跟后,摆出添狗姿态无休止地巴结服侍。

“对啊,取货、送货的路途,收货的买家……这些你无一不熟,能出什么岔子?就算有人问起,就说临时做个兼差,听人派遣其余不知,官府的人也不会刨根问底。”大汉的暗示更进一步,业已赤裸裸。

“无论如何,我没打算掺和你们的买卖,万不会再拖着郭敬公子趟浑水。”匐勒还是冷冷回绝,“在下言尽于此,就此别过。”

噫,上寺众人的神情俱是一凛,原来,这个胡儿一点儿也不好糊弄,并不是四肢发达,头脑就全会带着一丢丢傻缺。依了他们的经验,确实没少见过浑身贱力给人利用完还感激到不行的例子,不知凡己,而这小子行事偏偏不拘常理,何以会如此密不透风、滴水不漏?

尤其是麻子脸与癞子头,二人见匐勒硬气十足,竟有些不知所措,不过还不至于乱了方寸,他们交换过眼神儿,很快收敛起别有用心的劝诱嘴脸,预备乘隙发作。

眼见大鱼全无上钩意愿,翻来覆去徒费唇舌,大汉的火气更不免噌噌直涨,情知就快按捺不住,却仍试图稳住心神,拦阻下匐勒离开:“啧啧啧,匐勒兄弟,瞧你话说的,什么浑水不浑水,太没意思啦,难道真金白银收入囊中,你还要分出个脏的净的?”

“大哥,快别再说了,人家是何等样的‘人物’!刚才兄弟们不全看到了?有了高枝儿去攀,人还有闲功夫同咱们敷衍周旋?话说回来,只有像咱们这些知根知底的,才晓得这小子的真面目——好歹不识,为人不彰!”癞子头出声挑衅,眼神儿阴恻恻,野调蛮腔再度冒头了。

(不彰:出自《老子·道经·第二十四章》,“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大意是固持己见而不兼听众人的不容易明白事理;自以为是而以他人为非者,众人不彰其名;自我吹嘘者没有功劳;自恃骄傲者不能被别人认同。在介休方言中,有指责某人品行不彰的说法,意思是为人不正派,行事不体面。)

这等抢白要是还能忍让,便不是匐勒本尊了,但见他立时双眼瞪得有如铜铃,提高嗓门反唇相讥:“要说品行不彰,整个洪山,放眼界休,谁能抢了你们风头?我匐勒再不堪,也不会鬼话连篇,引人去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一个太原商人似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冲匐勒尴尬地微笑颔首,出面安抚,跟着上前轻扯大汉衣袖,把他拽过来息事宁人地劝道:“算了,咱们还是另想办法吧,别把事情闹大了难以收场,得不偿失。”

“老大,同他饶舌有啥子用?这小子铁定还记恨着咱们!趁此机会不如再给他点教训!”麻子脸却觉得必须出言提醒,以防自家头领因小失大。

“小点声儿,也不留神什么地方,不怕惹眼?”大汉始终有所忌惮,回头往场子深处瞅了又瞅。

一时间,双方又僵持住了。

稳赚不赔的大利当前,人是不懂得也全然想不起来反思节制的,所以铤而走险的事时有发生,这是人性中的贪婪。自以为侥幸,在不会完全堕入绝境、尚存余地的预判之下,打死也不愿收手,思及此处,匐勒感喟:“只有走投无路的当儿,才能想得起来回头是岸。”

(回头是岸:佛家语,指有罪的人只要回心转意,痛改前非,就能登上“彼岸”,获得超度。后比喻做坏事的人,只要决心悔改,就有出路。)

“你说什么?”大汉表情纳罕古怪。

“没什么,”匐勒一脸鄙夷地挥了挥手,像足驱赶蚊蝇时的举止,“多谢提携,可惜我匐勒无意多赚那份钱财,不劳费心!”

大汉陡然像山猫那样怪笑出声,两眼却冒着盯紧食物不欲放松的贪婪狠辣:“匐勒兄弟,咱先别把话说绝喽。你我之间旧账不提是不假,但若你依旧不领情,日后在邬城店,乃至县城周边地界,怕是你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呀?”

匐勒心中不住发笑,这群人死性不改,以为用两招威胁的伎俩就能迫使他就范?一会儿一个嘴脸,这么快就掉出狐狸尾巴,还真叫人意外。

他气定神闲地后退一步,与大汉保持距离,拳脚悄悄上力绷紧:“奉劝一句,听不听在你们,人不知理定有祸患,是或早或晚的事情。”

癞子头上前,不管不顾,欲揪他衣领,恶狠狠地瞪起眼:“匐勒,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匐勒一把甩开,转过身,目光冷冽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沉声道:“我匐勒虽不是什么‘人物’,但也不是任你们拿捏的软柿子。若当真动手,那就试试看,看看最后是谁后悔!”

耳畔传来麻子脸的威胁:“你们一家三口的日常行踪,我们个个了如执掌,你就一丁点儿不悬心?”

“一辈子没出息的下三滥!”这是癞子头上前助阵,“浑球,给脸不要脸的,你以为是谁?”

匐勒速度从怀里取出鞭子:“喂,都放明白点儿,在我没抽折你俩的腿之前,赶紧滚一边儿去!”

“呦呵,等着吧,我俩今天非要结果了你的小命儿!”

果然他们好像是彼此命的中煞星,再怎么伪装热乎也不成,见面不多会儿就得剑拔弩张,为了压倒对方在所不计。

对阵的两边都从身后摆满剑戟勾叉的架上顺手抄取一件,要不是上人来抱住拦下,就要在对方身上戳好几个窟窿出来。

动静实在太大,正往门外去的子献往这边瞄了一眼,指给石生:“怎么回事,有点不对劲儿哈。”

石生注目观察,也道:“怪了,匐兄还没走掉,给些什么人围住了。”

“是么?不如过去问问。”尹毅支棱起耳朵,不免担心,听来情况相当不妙。

大汉正抱着力壮如牛拼命挣扎的匐勒,累得气喘吁吁,一歪头,就见尹毅他们加疾赶来。

太原商人也都吓到失色,齐声示警。

见事态越来越严重,大汉暴喝一声,斥退那两名喽啰,再简单交待两句,准备引了手下脚底开溜。

临走前,大汉留下凶相的一瞥,自牙缝中恶狠狠地迸出一句:“胡儿,咱们走着瞧!”

“随时恭候!”匐勒不客气地回敬道,双目充血,衣服给拧拽得歪七扭八,露出了上下起伏的肩头。

上寺一行再没二话,仓猝间结队奔走。

等子献他们赶到时,滋事的一伙儿已经撤出了演武场,再度逃逸无踪。

隔了一会儿,子献弄通了前因后果,差点气炸。

尹毓川的伤情他还记得,起初相信了尹家的说辞——那原也是不想让主家一齐为他们担心——后来得知实情,寻衅滋事的上寺众人还敢在林中向尹毅他们使坏,差点儿危害到少姝,最后竟然还脱逃了,想起来时时觉得窝囊。

“遇见不平事,索性闹将开来,终归邪不压正!”子献舞动拳头,这方面,匐勒的脾气倒挺合他胃口。

石生给他一个“你算了吧”的表情,转头问询匐勒:“匐兄,刚才没让那伙人给伤着吧?”

“多谢石公子,实在话说,我也不想因为芝麻绿豆就发作起来,但他们欺人太甚,是可忍熟不可忍。”匐勒笑答,活动活动腮帮子。

子献将方才拾起的玉佩交还,匐勒这才发现掉了随身之物。

一眼即明,这种东西不会是匐勒这种身份能拥有的,自然而然地,子献想起了兄长子猷跟他说过的事,顺势问道:“听家兄提起过,先前刘渊公子给了你一件信物,就是它了吧?”

“子献公子说得没错,方才推搡时无暇留意,险些遗失了信物。”再三郑重地谢过,匐勒小心地将玉佩收好。

石生仔细打理匐勒神色,还剩余些微的不甘,少许的烦躁,若干怒意,就是不见事过的后怕惧色,不禁心中大奇。

“匐兄,那些外地来的木材商,还是底细不明吧。”尹毅忽然想到,“他们和上寺众人搅到一起,不知做什么勾当?”

匐勒也把自己的猜测告知众人,很为秦柏岭上的古树忧心,想到去老张头处打问的郭敬,忙答:“我家敬公子也许会有点眉目,我回头问了他尽快告知各位。”

“别等回头了,”石生认为应该当机立断,“咱们尽快去县衙一趟,报上逃犯行迹,等来等去,祸害更大怎么办。”

子献一击掌:“对,石兄说得有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县衙多派人手蹲守巡视,若有风吹草动,定可一网打尽。”

“我也去!”尹毅气鼓鼓跟上,边走边撸起袖子,“这帮祸害既然露了马脚出来,这下就等着吃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