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1章

老太师走到牌位前,颤颤巍巍地跪下:“启奏陛下,老臣当年曾经在先帝身边侍奉,亲耳听到先帝提及过这道遗诏。先帝曾经说过,元祖皇帝确实给谢家留下过特殊的恩诏,只是一直没有公开。”

这番话如同雷霆一般,震撼了全场。连先帝都知道这道遗诏的存在,那么它的真实性就毋庸置疑了。

太后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有这样的证人出现。

老太师继续说道:“先帝还曾经说过,如果朝中真的出现大乱,这道遗诏或许能够力挽狂澜。如今看来,先帝的先见之明果然没错。”

皇上深深地一揖,说道:“多谢太师指点迷津,朕明白了。”

他起身面向群臣,声音洪亮:“既然这道遗诏的真实性已经得到证实,朕决定恢复沈隽意的一切官职身份,并准许他按照遗诏的内容行事。”

太后看到大势已去,只能无奈地低下了头。

她知道,在这场较量中,自己失败了。

但在她的心中,却暗暗发誓。

这件事情,绝对不会就此结束。

三日后,夜已深沉。

宫内烛火摇曳,太后独自坐在凤椅上,手捧着一盏已凉透的茶,目光恍惚地望着殿外的月色。

她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那是她最熟悉的声音,从幼时幼儿学步到现在的龙行虎步,二十年来从未改变过。

“母后为何还未安歇?”皇上推门而入,刻意放轻了脚步。

他已褪去龙袍,只着月白色常服,乌发以玉冠松松束起,此刻不再是金銮殿上的九五之尊,只是膝下承欢的儿子。

“人老了,总难安睡。”太后放下茶盏,紧绷的下颌线骤然柔和,眼底漫开母亲独有的温软,“倒是皇儿,深夜至此,可是有心事?”

皇上在太后身侧的锦凳上坐下——这个位置他坐了二十年,幼时曾蜷在这里听母亲讲《列女传》,也曾伏在膝头背诵《论语》。

“儿臣只是挂念母后。”他的声线放得极柔,带着小心翼翼的探问,“这几日见母后愁眉不展,可是为了朝堂之事?”

太后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儿子眉骨。

那曾指点过江山的手,此刻温柔得像一片飘落的羽毛。

“傻孩子,娘能有什么心事?不过是年纪大了,爱胡思乱想罢了。”

皇上反握住母亲的手,那手掌比记忆中更显干瘦,虎口处甚至能触到凸起的青筋。

“母后,儿臣知道这几日让您为难了。只是……”

“不必说了。”太后打断他,眸中掠过复杂的光,“你是天子,自有江山社稷要考量。母后……都明白。”

她起身行至窗前,月光将她的身影拉得颀长,凤袍上的珍珠璎珞在夜风中轻颤,“皇儿可还记得,你七岁那年,先帝病重,朝野动荡?”

皇上颔首:“儿臣记得。那时母后日夜守在先帝榻前,还要周旋于朝堂众臣之间。”

“那时我就在想,”太后转过身,眼眶微湿,“这万里江山,究竟是福是祸?它予人无上权柄,却也让最亲的人渐行渐远。”

皇上心口一紧,上前一步扶住母亲:“母后,儿臣从未想过与您疏远。”

“可你终究长大了。”太后苦笑,“母后欣慰你成为有担当的君主,只是偶尔会想,若你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该多好,我们便不必被这宫墙困住……”

她没有说下去,但皇上懂她未竟的话语。

“母后,无论何时,您都是儿臣最敬爱的母亲。”皇上握紧她的手,“纵使朝堂风波迭起,儿臣对您的孝心,从未更改。”

太后望着儿子澄澈的眼,心中百感交集。

她知道他说的是肺腑之言,正因如此,事情才更显艰难。

“皇儿,”她轻叹,“你可知,这些年母后所为,皆是为你?”

“儿臣知晓。”

“那你可知,秋家虽跋扈,却也助皇家稳固过朝局?”太后的目光带着恳求,“若将其连根拔起,恐伤朝堂根本。”

皇上沉默片刻,他懂母亲的顾虑。秋家盘根错节数十年,若强行清除,必引朝野震动。

“母后,儿臣并非赶尽杀绝,”他沉声道,“但罪证确凿者,必须伏法;沉爱卿的冤屈,也必须昭雪。”

太后深深看了他一眼,终究是叹了口气。

她的儿子确实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坚持,不再是那个会赖在她怀里撒娇的孩童了。

“也罢,你既已决定,母后不再多言。只是记住,凡事留一线。”

“儿臣省得。”皇上应下,心中却自有计较。

又叙了些家常,皇上才告退。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太后脸上的温柔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算计。

她召来心腹太监,低声吩咐:“去,让秋景明来见我。切记隐秘,不可走漏风声。”

与此同时,回到干清宫的皇上也在思忖方才的对话。

他对母亲的孺慕之情不假,但身为帝王,有些事必须铁腕以对。

“王承恩,”他唤来贴身太监,“暗中留意慈宁宫动向,勿让太后察觉。另外,密切监视秋家,若有异动,即刻禀报。”

“奴才遵旨。”王承恩躬身退下。

皇上独坐龙椅,望着窗外沉沉夜色,眸光渐冷。

母子亲情固然可贵,但江山社稷的分量,他从未敢轻怠。

三更梆子响过,秋景明如鬼魅般潜入慈宁宫偏殿。

他跪地行礼,太后却抬手示意免礼:“此处无外人,不必多礼。朝堂局势,你都看清楚了?”

“是。”秋景明面色凝重,“沈隽意那厮运气忒好,竟真寻得太祖遗诏。”

“并非运气,是我们小觑了他。”太后修正道,“此人比预想中更有城府,也更难对付。”

秋景明咬牙,做了个抹颈的手势:“娘娘,既然明斗不成,何不……”

“不可!”太后厉声打断,“皇上正盯着我们,此时动手必引怀疑。”

“那便坐以待毙?”秋景明不甘。

太后眼中闪过精光:“自然不是。换个法子——既然无法除掉他,便收买他。”

“收买?”秋景明一愣,“沈隽意自诩正直,岂会……”

“再正直的人也有软肋。”太后冷笑,“他重情义,这便是破绽。你去查他身边之人,总能找到可利用之处。”

秋景明眼睛一亮:“娘娘高明!”

“此外,”太后继续吩咐,“朝中摇摆不定的官员,加紧拉拢。金银、官位、美人,能用的手段都用上。”

“臣这就去办。”秋景明领命,又听太后叮嘱“行事务必隐秘”,才悄然退去。

偏殿内,太后独坐在阴影中,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

她虽在太庙之辩中暂退,却从未打算认输。

秋家经营数十年的根基,岂会轻易崩塌?

与此同时,沈隽意正忙于一件攸关谢家兴衰的要务——重建镇国公府。

火烧后的府邸虽主体建筑尚存,内里却已是一片狼藉。

焦黑的梁柱横亘庭院,熏黑的墙砖剥落满地,曾经陈列着谢家先祖画像的正厅,如今只剩半截断裂的屏风斜倚墙角。

更紧要的是,谢家百年积累的声望与势力,如同被烈火炙烤过的族谱,需要逐笔逐划地重新书写。

“大人,这是各地前来投靠的将士名单。”楚元化捧着一摞厚厚的宣纸踏入临时搭建的议事厅。

松木搭建的棚顶漏下斑驳阳光,照亮他甲胄上未及擦净的灰烬。

沈隽意接过名册,指尖触到纸页边缘的毛边。

名册上的名字密如星子,数百个名字旁标注着所属营队与散落地点,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是仓促汇总而成。

“竟还有这么多人记着谢家的恩情。”

“不仅如此,”楚元化的声音透着振奋,“江湖豪杰亦主动前来效力。他们都说,老国公当年剿匪安民时,曾在徽州府舍粮千石,在西南关救下被掳商队——这些恩情,江湖人始终记着。”

沈隽意望向窗外正在修葺的厢房,工匠们正将刻着谢家纹章的青砖嵌入墙体。

夕阳穿过未装窗棂的框架,在他袍角投下残破的光影。

他以为谢家的辉煌已随灵柩入土,却未想这些散落四方的力量,竟如深埋地下的根系,在废墟之上重新抽芽。

“大人,还有一事。”楚元化忽然压低声音,“凌降曜大人求见。”自太庙之变后,凌降曜虽获赦罪,却一直闭门不出。

沈隽意放下名册,望着议事厅外那株被火烧去半边枝桠的老槐树。

“让他进来吧。”

凌降曜踏入厅内时,已不见往日的锦绣。

他瘦得颧骨凸起,眼窝深陷,见到沈隽意时竟踉跄着跪下,额头触地时发出轻响:“表弟……”

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

“表兄,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沈隽意指了指竹凳。

凌降曜从怀中掏出油纸包,里面是张揉皱的羊皮纸,边角被汗水浸得发皱:“这是秋景明与狄戎的密信抄本。”

他的指尖划过纸上的朱砂印记,“秋家在云州设了三处暗桩,以‘狄戎驼队’为掩护,每年输送铁器药材出关,换得狄戎侵扰边境的密令。”

沈隽意展开羊皮纸,墨色在昏暗中泛着诡异的红光。

纸上用汉、胡两种文字书写,汉文部分赫然写着:“若朝局生变,可引狼山骑兵叩关,以解京畿之困。”

这哪里是转移视线,分明是引外敌颠覆朝纲!

“这消息可靠吗?”沈隽意的指节捏得羊皮纸簌簌作响。

“千真万确。”凌降曜突然揪住自己的头发,指缝间竟露出几缕白发,“当初以为跟着秋家能重振门楣,直到在废庙看见李尚书用身体挡刀,看见江湖义士舍命护你……”

他猛地磕头,额头在青砖上磕出闷响,“我已将秋家暗线布防图绘好,连他们联络胡人的暗号‘落日旗’——城西当铺的幌子图案,也一并标清了。”

窗外传来工匠凿石的叮当声,沈隽意将羊皮纸收进暗格,倒了杯凉茶推过去。

凌降曜捧着粗瓷杯的手仍在颤抖,茶水洒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谢家军旧部已集结三千人,”沈隽意望着他颤抖的睫毛,“你若肯带他们去云州核实情报,过去的事,便让风沙埋了吧。”

接下来的日子里,沈隽意一边督建镇国公府,一边暗查秋家通敌证据。

他派出得力手下深入边疆,又在京城广结善缘,昔日谢家的人脉网络正逐步复原。

当镇国公府的飞檐重新挂上铜铃时,楚元化捧着封蜡的卷宗走来,封口处盖着十三处不同的印章:“大人,秋家通敌的物证已然集齐,只是……还缺一位从内部指证的人证。”

沈隽意望着天边残月,想起钱维新父亲的牌位——那是老国公亲题“忠烈”二字的灵位,如今却屈居秋府偏堂。

“户部郎钱维新,”他转身踏入月色,“今夜该去会会这位故人了。”

钱维新的府邸藏在深巷尽头,门楣匾额蒙着薄灰,如同主人低垂的眉眼。

见到沈隽意时,他正对着一碗冷粥发呆,听闻“秋家通敌”四字,手中汤匙“当啷”落进碗中,粥水溅上洗得发白的官服。

“钱大人,事到如今,何必再装糊涂?”沈隽意展开一叠文件,“这些皆是秋家通敌铁证,其中便有你盖印的密信。”

钱维新盯着文件,脸色霎时苍白如纸。

沈隽意语气转柔:“我知你是被胁迫。你本是忠良之后,岂会甘心背负通敌骂名?”

钱维新突然掩面,指缝间渗出泪水:“秋景明拿我妻儿要挟……上月送来的‘家书’,实则是胡人的狼牙。”

他猛地扯开发髻,后颈露出深褐色的鞭痕,“这是不肯盖印时被抽的……”

五更梆子响起时,钱维新跪在谢家家祠牌位前,对着老国公灵位磕了三个响头。

他带来的不仅是秋家通敌的账册,还有一枚染血的虎牙——那是秋景明赏他“立功”的信物。

次日清晨,沈隽意踏入金銮殿时,晨曦正穿透奉天殿的二十四道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