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神谕(5)
北垣的人们常把生存资源遭受各方侵占的不幸人生称为“命运”,对于教典里轮回的概念和看似被神明安排的命运,他们深信不疑,只得默默承受。
阿依拉娜耗时一个月便已能恢复到下地走路的状态,她似乎已遵从命运的安排,恢复正常后便听从空降的新巫师团长的一切命令,只顾上阵杀敌,不再理会其它。
此时,反抗军已初步占领缅诺戈尔北半部区域的要塞,随着反抗之风袭来的还有城区中奴隶们交口相传、日益广泛传播的流言。
还未等特蕾莎出手安排人在缅诺戈尔、乌斯季卡分别传播战局已朝反抗军方倾斜的消息,她安插在城区内的东凰军线人便誊抄了些不知何时已传的沸沸扬扬的情报发给特蕾莎。
这些传言与彼时在扎斯提亚斯内盛传的逸闻不谋而合,明显到莉切丝一眼就能看出其背后究竟是何人在出谋划策。
“库尔曼汗收集圣子圣女的行径只是为了掩盖自己吃人的残酷真相,这一行径必定会招来阿拉木本人的神罚——祂将三把代行神权的圣剑交由反抗军的将领,授意她们从日渐强烈的风沙中保护所有一直以来受苦受难的底层同胞。”
收到情报后没过多久,她们便被达尔的信函唤回新阿贝德城,一路上,裹挟着细沙的风浪带着与之类似的声音刮入二人的耳中。
用肉身驮着砖瓦块修补城墙的奴隶们唯有在谈及此话时,眼中才出现生气。
刚因为被主人抛弃而贱卖到奴隶市场、从云端跌入低谷的奴隶对这虚无缥缈的传言嗤之以鼻,可他们在挨了奴隶商人的鞭子后便缩着身子双手合十,祈求传说为真。
饿了好几天的奴隶倒在街道的一边,理会无法动弹的身躯的唯有他们年幼的亲人和路过的特蕾莎二人。在他们即将失去意识前,他们用气音含糊不清呢喃祈祷的既有阿拉木的名讳,亦有反抗军中的圣剑使。
新阿贝德城虽未被风沙侵扰,传闻却随着巴尔喀什的游商一并流入其中。达尔愈是派人抓捕、猎杀散播这一风言风语之人,奴隶们便愈发祈求圣剑使的降临。
至于北垣王宫内部,虽看似仍如从前岁月静好,但苏莱曼看得出来,宫中内侍们的心境多少因外界形势的变化而受到影响。
和已是无根浮萍的苏莱曼不同,宫中担任内侍的奴隶中有一半都是为了保全家人而入宫当差,只因先王曾允诺宫中内侍的家人可被允许进入新阿贝德城正常生活。
然而,因战事胶着,失去理性的达尔主动违背这一不成文的规定,擅自允许贵族发卖任何奴隶上一线作战,这其中自是包含了不少内侍官的亲族在内,甚至近来还有传言,称达尔有可能会发卖一部分宫中内侍,转化为军用基金。
除此之外,达尔甚至还在上周开始克扣下人奖金,意图充作军粮,此举更是引发宫中内侍们的非议。
苏莱曼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听在耳中,纵使知晓同伴们包藏多少怨言,嘴上说着无数听似关心担忧的话语,可实际上,她的眼中除了达尔以外,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时至今日,苏莱曼还能想起,十二年前达尔将她从奴隶市场救下的场景。
因犯下怜悯奴隶之罪被年老的前代库尔曼汗降下神罚的后代——这是年幼的苏莱曼从周围人口中听到最多的称呼。
因父母是罪人,所以来光顾奴隶市场的奴隶主都不会选择买下她,与之相对的是,奴隶商人每日赏给苏莱曼的鞭子越来越多。
戴罪的赔钱货、吃闲饭的杂种、没人要的野猫——每当奴隶商人卖不出人的时候,她总会在施加鞭刑的时候念叨着这几个蔑称。
在这些“赔钱货”中,苏莱曼被骂的最多,也正因如此,她在众多奴仆中地位最为卑贱,只能任人欺凌。
对这般肮脏的、原本应该被丢在奴隶市场一角独自腐烂的她伸出双手的人,唯有偶然出宫巡游的达尔一个。
“那家伙看着挺机灵的,我买了。”
“公主殿下,可……可这家伙是罪臣之女……这……您想要买点新鲜的,咱家还有很多更好看的。”
“旁的人不敢买,我敢买。”
直到听见这句话,苏莱曼才抬眼,此生她见过最明亮的光映入她的眼帘。
“我喜欢驯服与我有仇的野马,只要是我想得到的东西,就连父王也无法阻止我。”
她又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年幼的公主究竟看上她什么呢?
第一次踏入富丽堂皇的宫殿,换上宫中内侍的衣服,她走到达尔面前,试图向达尔追索无解问题的答案。
对此,年幼的达尔只有一句话:“一介奴隶本是没有向我提问的资格的,可若你在得到答案后能好好为我卖命,我告诉你也未尝不可——答案很简单:我觉得你看起来太可怜了,所以便想着拉你一把,这样你就能死心塌地地跟着我了吧?”
言罢,达尔“哦呵呵呵”地笑起来:“我一直很想这么说一次来着,听起来很像救世主会说的台词吧?库尔曼汗大人知道我这么仁慈,一定会很高兴的。”
除了少部分罪犯以外,没有奴隶会和自己的主子作对,况且如果没有达尔,她怕是早就烂在奴隶市场,也根本不会获得“苏莱曼”这一名讳,所以原本苏莱曼也并未对达尔抱有太高期望,只打算做好自己应做之事即可。
然而,这位公主殿下身上的光芒是多么明艳浓烈。还未成长的她不论是对任何阶级的奴隶都能一视同仁地散发她的笑容,甚至还能骄矜而不失有礼地同她们说话,称她们是“有资格近身服侍的特别奴仆”。
达尔对苏莱曼入宫后不过两月便完全顺服的态度十分满意,对外称苏莱曼是自己最满意的作品,甚至还在苏莱曼入宫不过两年就提拔她作为自己的近身内侍,她一成王就把苏莱曼提拔为内侍长。
这一切的一切让苏莱曼生出了许多不该有的念头——比如,误以为,她对于达尔而言,一定是特别的。
在被达尔看中、买入宫里的时候,苏莱曼未曾没想过向无端降罪于她们一族的库尔曼汗复仇,可每当她看到达尔嫣然无方的笑容,她便收起了这一想法——因为库尔曼汗是达尔珍视的存在,所以为了守护达尔的笑容,她甘愿咽下这份仇怨。
尽管苏莱曼明知她在达尔的心目中的地位并不高,可她仍执着地相信,只要继续留在达尔身边贴身侍奉,这份日复一日的陪伴终能化作不可替代的存在感。
即使她总能隔着小房间的门帘听到达尔的贬损和无差别攻击,她也仍捂着耳朵,在心中默念:“虽然比不上库尔曼汗,但她在王的心中一定是特别的,绝非王口中的低贱之人。”
今天也是如此,明明马上就要到明昭公主与库尔曼汗的会面时间,达尔还留在库尔曼汗的小房间里,尽情谩骂那些无能又血统低贱之辈。
苏莱曼同以往一样,与主子们隔着那扇窄门,一面心不在焉地替达尔和库尔曼汗观察是否有外人来临,一面双手合十,祈祷自己并非王口中所鄙夷之人。
“又见面了,苏莱曼小姐。”
清亮的声音打断了苏莱曼的思考,她回头看向发声源,发现库尔曼汗未来要接待的客人已走到她的身后。
“明、明昭公主殿下。”
苏莱曼惊恐地行了一礼,趁埋头鞠躬快速调整情绪,待她再度直起身,便已恢复至北垣王身边可靠的内侍长应有的状态。
特蕾莎狡黠一笑:“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还请您稍等片刻,容属下进去通传一声。另外,由于宫内祖制,您无法直接面见库尔曼汗大人,还请您移步至王宫寺庙正殿中央,僧侣们会负责接待您。”
“噢,原来如此,十分感谢您悉心的指引。此外,我也要感谢您对我两次进宫接送工作的妥帖安排,若没有您,我在这北垣王宫内一定会迷路。”
“这不过是属下应尽的职责罢了。”
“您真是个心善之人,对我这一介血统驳杂的小国公主也如此上心。替本质上瞧不起我的王遮掩真实的态度一定很辛苦吧?”
话到此处,特蕾莎扬着折扇,话锋一转:“说起来,最近外面的局势愈发混乱,就连新阿贝德城也因多方面因素变得紊乱。
我起初听说三贝勒最近把服侍他二十年的老奴也变卖充作粮草,还多少有些担心——毕竟年事已高还要流入奴隶市场讨生活,过着身不由己的生活,怪可怜的。
看到王宫内部尚能保持一切如旧,我便放心了,也好趁着此次入宫在这偷个片刻安宁。”
说罢,特蕾莎微笑着朝苏莱曼摆摆手,转身朝寺庙正殿走去,只留苏莱曼一人怔怔地勉强自己支撑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