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虎痴行(七)
八日。
沉重的脚步声日复一日地碾过凝结着暗红血冰的冻土,最终被呼啸的风雪吞没在愈发幽深的密林深处。
涅盘军,这支如同从地狱熔炉中爬出的队伍,裹挟着刺骨的寒风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一路前行。
这八天,他们像最精密的捕猎机器,追剿着溃散的匪帮,刀锋所向,最少四百颗头颅滚落在雪地,每一处遭遇的战场都留下了他们残酷的印记。
代价,是三条同袍的性命。
此刻,这三具僵硬冰冷的躯体,由六名沉默的士兵抬着。
粗粝的麻绳深深勒进他们疲惫的肩膀,每一步都踏得格外沉重。
死者被简单包裹在粗糙破旧的被子里,他们的头颅低垂,露出的靴底沾满凝固的泥雪,无声诉说着最后的征途。
而他们露出的右手衣袖,还有四个染了血迹的字。
‘张大丫、绣’
这,是主上的妻子,他们的主母,张大丫,亲手为他们缝制的衣服!
抬着他们的兄弟,脸上刻着风霜与麻木,眼神深处却藏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丝兔死狐悲的阴郁。
每一次颠簸,都让他们的牙关咬得更紧。
时间在风雪中失去了刻度。
不知是熬过了几个时辰,还是挣扎了整整一夜,当这支仅余九十八人的队伍,终于翻越最后一道被厚厚冰壳覆盖的陡峭山脊时——
刺目的白光骤然刺破了昏暗!
风雪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逼退了些许,变得稀疏。
眼前,豁然洞开!
一片巨大的、被连绵狰狞雪峰环抱的盆地,如同沉眠的太古巨兽,静静俯卧在下方。
皑皑白雪覆盖了一切,形成一片广袤无垠、纯净到令人心悸的白色绒毯。
目光所及,阡陌纵横的田地轮廓清晰可辨,它们依附着山势的起伏,从山脚如同梯田般层层叠叠铺展向盆地中心,沉默地展示着曾被精心耕耘的痕迹。
虎痴那双深陷在浓眉下的虎目,如同最精准的标尺,飞快地扫过、丈量。
心中估算的数字让他胸腔里那团冰冷的火焰猛地一窜——被厚雪覆盖的良田沃土,竟有四五千亩之巨!
在这苦寒绝域的深山腹地,这简直是上苍遗落的、不可思议的宝地!
盆地的中央,紧贴着一面巨大陡峭、宛如刀劈斧削的黑色山壁,依附着山势,错落有致地建着一个村落。
几十间木石结构的房屋,屋顶覆盖着厚厚的雪帽,远远望去,像一个个蹲伏在雪地上的巨大蘑菇。
几道细弱的、淡灰色的炊烟,顽强地从其中几间屋子的烟囱里钻出,在冰冷死寂的空气中挣扎着上升、扭曲、最终消散。
若非这点点微弱到几乎随时会熄灭的烟火气,眼前这银装素裹、静谧得如同时间停滞的盆地,真如一幅被冰封在画框里的、遗世独立的桃源幻境。
然而,这“幻境”落在虎痴和他身后这支刚从血海尸山里跋涉而出的涅盘军眼中,却瞬间点燃了截然不同的东西。
那不是欣赏,而是饥饿的野兽嗅到血肉的狂躁!是濒死者抓住救命稻草的贪婪!是粮食!是土地!是活下去的、滚烫的生机!必须攥在手中,不惜一切代价!
呼——!
凛冽的山风如同冰冷的巨掌,呼啸着掠过光秃秃的山顶,卷起漫天雪尘,抽打着涅盘军士兵们早已残破不堪的斗篷和染着层层叠叠新旧血污的甲胄。
九十八人,如同九十八尊从幽冥深渊爬出的、沉默的铁铸雕像,带着一身洗刷不净的杀伐血气,巍然矗立在这盆地的唯一制高点上,俯瞰着下方那片在苍白天光下显得如此祥和、如此脆弱的白色世界。
那股刚从修罗场中带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煞气,沉重得仿佛连呼啸的山风都为之窒息、凝滞。
虎痴站在最前沿,高大魁梧的身躯如同山岩般不可撼动。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虎目,此刻已褪去了处决土匪时那种近乎非人的漠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到极致、锐利如剔骨钢刀的贪婪光芒,如同锁定了猎物的洪荒凶兽。他缓缓地、极其仔细地扫视着整个盆地的每一寸地形,大脑如同精密的攻城器械在飞速运转:
三面环山,天堑绝壁!
除了脚下这条相对平缓、如同巨兽脊梁的山脊(也是连接外界的唯一命脉),盆地的其余三面皆是陡峭如削、直插灰蒙蒙天际的悬崖绝壁!
岩壁光滑如镜,又被冰雪覆盖,闪烁着危险的寒光。
别说人,就是猿猴也休想攀援!这地形,简直就是一座天然的囚笼,一处为瓮中之鳖准备的……完美屠宰场。
唯一生路在脚下!
一条蜿蜒曲折、被厚厚积雪半掩的小径,如同一条冻僵的白色蟒蛇,从他们立足的山顶,一直扭曲着通向盆地中心那炊烟升起的村落。这是进出这片绝地的唯一通道,也是下方所有人的生死咽喉。
村落依山而建,门户洞开!
村落背靠着那面巨大的、冰冷的黑色山壁,前方却是毫无遮拦、一览无余的开阔雪原和层层梯田。
低矮的、象征性的篱笆和积雪堆是唯一的“屏障”。
一旦唯一的出入口被扼住,里面的人就是网中之鱼,插翅难逃!
“天赐之地,亦是绝命之地。”
虎痴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两块生铁在冻土上摩擦,清晰地穿透风声,砸进身后每一个士兵的耳膜。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最终定格成一个近乎残忍的、带着绝对掌控意味的狞笑。
“耗子!”
“在!”一个身形瘦小如猿猴、但眼神却精悍如淬火钢针的士兵应声出列。
正是那个执行脱衣捆绑命令时动作麻利、心冷如铁的耗子。
他搓了搓冻得通红的耳朵,呼出一口白气。
“带两个手脚最利索的,”虎痴的目光依旧钉在下方村落。
“摸清那条进村小路的底细。暗哨?陷阱?哪怕一个捕兽夹子,都给老子看清楚。半炷香,我要结果。”命令干脆利落,不容置疑。
“得令!”
耗子没有丝毫拖沓,甚至没看虎痴,只是飞快地扫视身后队伍,精准地用手指点了两个同样精瘦、眼神机警的同伴。
三人如同三道融入雪地的灰色闪电,没有多余言语,借着乱石和雪丘的掩护,狸猫般悄无声息地顺着陡坡滑了下去,身影迅速消失在茫茫雪幕中。
虎痴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那几缕顽强升起的炊烟上,瞳孔深处那冰封的火焰骤然升腾,仿佛要将那小小的村落点燃。
他缓缓抬起那只带着厚厚皮手套、指节粗大的右手,如同指向祭坛上的牺牲品,直指下方那片被圣洁白雪覆盖、却象征着他们生存希望的广阔土地和那个毫无防备的村落。
“目标,剿灭下方奴丁!”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主宰生死、碾碎一切的铁血意志,在山顶的狂风中稳稳传递开去。
“一个不留!”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士兵们的目光慢慢由麻木转为冰冷,头发也被寒风吹的四处飘扬。
他们握紧了手中的兵器——刀柄、枪杆、弓身,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疤脸!”虎痴的喝令如同鞭子抽下。
“属下在!”
疤脸大步上前,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在雪地反光下更显凶戾,像一条活的蜈蚣爬在脸上。
他挺直腰板,皮甲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点齐三十人!
耗子信号一到,给老子用最快的速度扑下去!堵死村口!”
虎痴的手掌猛地向下一劈,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把那条路变成鬼门关!一只耗子都别给老子放跑!敢露头的,格杀勿论!”
“遵命!”
疤脸眼中凶光爆射,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猛地转身,开始用低沉嘶哑的嗓音快速点兵。
“你!你!还有你!跟上!”
“山猫!”
“在!”弓箭手头领山猫应声出列。
他身材颀长,眼神锐利如鹰,习惯性地舔了舔被寒风吹裂出血口的嘴唇,脸上是猎人终于找到大型猎物的、压抑不住的兴奋。
“带上你的人!”
虎痴的目光扫过山猫身后那十名沉默的弓箭手,“散开!占据村子两边那几处稍高的雪坡!给我盯死了!凡敢露头的,射!尤其是想冲疤脸防线的,优先给我钉死在雪地里!”
“明白!”山猫的声音带着一丝嗜血的颤抖,他迅速朝身后做了几个手势,十名弓手如同幽灵般散开,开始检查弓弦,清点箭囊。
“其余人!”虎痴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重锤,扫过剩下的五十三名士兵。
“随我!”
他指向那条通往村落的小路,又猛地指向村落中心。
“正面压过去!碾碎他们!找到粮仓,占住房子!这片土地,”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宣告。
“从此刻起,姓朱了!”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重重敲打在士兵们的心头,彻底粉碎了任何可能的犹豫。
这不是征服,是彻底的、血腥的清洗与占有。
粮食、房屋、土地——这些最原始、最赤裸的生存必需品,就是支撑他们像恶鬼一样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继续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都给我记住!”
虎痴的声音如同炸雷,在山顶轰鸣,带着一种要将所有阻碍碾成齑粉的血腥狂热。
“我们脚下踩过的每一寸雪,都得用他们的血染透!他们的粮,就是吊着我们命的绳子!他们的地,就是我们生根的根!动手要快!下手要狠!”
他几乎是咆哮出来,声浪压过了风声。
“奴丁不留活口!不留后患!听清楚了没有?!”
“吼——!!!”低沉、嘶哑、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咆哮,如同受伤野兽的嚎叫,从他们的喉咙里同时爆发出来,汇聚成一股令人灵魂战栗的声浪,短暂地撕裂了山风的呜咽。
那是深植骨髓的求生欲,是对即将到来的掠夺与杀戮的病态兴奋,是对这残酷命运最直接的、最野蛮的回应!
就在这时,耗子那瘦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下方一处被雪覆盖的巨石后闪出。
他对着山顶的方向,极其隐蔽又无比清晰地打了几个手势。
道路干净,无暗桩,无陷阱,村落毫无戒备,如同待宰羔羊!
虎痴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人”的复杂情绪彻底湮灭,只剩下纯粹的、冰封万里的杀意。
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厚重、刃口布满缺口的战刀,“锵啷”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刀身在惨白雪光映照下,反射出刺目、冰冷的寒芒,直指下方那几缕炊烟袅袅、宛如梦幻泡影般的村落!
“吾主!”
“万岁!”
“涅盘军——”虎痴的吼声如同九天惊雷,裹挟着无尽的血腥与毁灭的意志,轰然炸响!
“万胜!!!”
“杀!”
“杀!!”
杀声震天!山顶的死寂被彻底粉碎!
疤脸率领的三十名前锋,如同闻到血腥味的狼群,爆发出低沉的嘶吼,裹挟着大片的雪浪,如同离弦的黑色箭矢,顺着那条唯一的小路猛扑而下,目标直指村落的咽喉——那低矮的入口!
山猫和他手下的十名弓手,则像一张无声撒开的死亡之网,迅速而精准地散开,扑向村落两侧的制高点,冰冷的箭镞在风雪中闪烁着致命的幽光。
而虎痴,这位如同铁塔魔神般的统帅,迈开大步,战刀前指,率领着身后五十三名如同出闸猛虎般的核心精锐,汇成一股无可阻挡的黑色钢铁洪流,带着碾碎一切的狂暴威势,从山坡上轰然倾泻而下!目标只有一个——
盆地中心那脆弱、富饶、即将被鲜血浸透的“桃源”!
雪原之上,死亡的阴影如同最浓重的墨汁,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吞噬向那几缕象征生机的、微弱的炊烟。
而给他们带路的那个富家公子,他正赤裸裸的躺在雪地之中,他的头颅此时顺着山间小道滚落而去。
而他之前那身华丽的衣裳,此时正盖在那三具涅盘军士卒的遗体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