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北美1625一贱下天山

第491章 迟疑

  松山城,督师大堂。

  几盏油灯在穿堂风里不断扑朔闪动,将大堂内众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忽明忽暗如同皮影一般,映出几分肃杀之气。

  洪承畴披着一件紫貂披风,就着微弱的灯光,手指反复摩挲着案上的辽东舆图,指尖在松山与锦州之间的区域划出深深地折痕。

  厅堂外,梆子声“笃笃”敲过五下,沉闷的声响穿透厚重的毡帘。

  已是五更天了,再过一个时辰,东方怕是就要泛起鱼肚白了。

  但大堂内的将领们却毫无倦意,不少人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却无一人显露疲态。

  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压低了声音议论着昨夜传回的各路军情,目光时不时地瞟向帅案后那个端坐的身影。

  “报……”

  一声急促的呼喊打破了大堂的沉寂,厚重的棉门帘“呼”地一声被猛地掀开,裹挟着雪粒子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了进来,大堂内的几盏油灯猛地朝一侧倾倒,灯油泼洒在案几上,火苗舔着木料,发出“滋滋”的轻响。

  一名探马“噗通”跪倒在地,身上的玄甲结着一层薄冰,跪地时甲片相撞,冰碴簌簌掉落,在脚边积起一小堆。

  他喘着粗气,声音带着冻僵的嘶哑:“禀督师,清虏镶黄旗、正黄旗两处营地已拆去四成营帐,正蓝旗的马队正在向西北移动,看方向……像是要往广宁去!

  厅内众将闻言,齐帅帅地将目光投注在洪承畴身上,连呼吸都仿佛停滞了片刻。

  “再探!”洪承畴沉吟片刻,挥手吩咐道。

  “遵命!”那探马磕了一个头,倒退着出了帅帐,棉门帘落下时,又带起一阵寒风。

  “督师……”大同总兵王朴一脸喜色,上前两步,躬身施礼道:“鞑子这是要跑啊!咱们得赶紧整顿兵马,追杀过去,且不可让他们这般从容退去!”

  旁边坐着的监军张若麟慢条斯理地用银签挑着茶沫,青灰色的锦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王总兵,稍安勿躁。辽阳乃辽东少有的大城,城墙高厚,且地处清虏腹地,新华人凭什么就能将其一举夺下?”

  “监军是不信新华人?”玉田总兵曹变蛟沉声问道。

  笔架山粮草营地可是在新华人的警示下,提前做好了防御准备,才将来袭的数千清虏甲骑击退,从而保全了大军赖以生存的粮草!

  “新华人,自然是可信的。”张若麟将茶杯放下,转头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洪承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但咱们却是要防着清虏使计,以辽阳失陷的假消息,诱我追击,以至大军猝然遇袭而全军崩坏。”

  “监军大人……”曹变蛟深吸了一口,拱手说道:“监军大人此言差矣!清虏即便要撤,那便悄悄地拔营而走就是。为何非要这般惶然匆乱的模样离去?再者而言,若是清虏要放出假消息,那也不至于拿新华人作乔,以诓我大军追击,继而设伏袭杀?”

  “呵呵……”张若麟轻笑两声,“曹总兵此言谬矣!若是清虏以辽南镇所部攻陷辽阳为幌,那反倒是假的不能再假的消息了,你们会因此上当受骗?恰恰是毫不起眼的新华人,让这个诱敌追击的计策看着有那么几分真实可信。”

  曹变蛟闻言,顿时语塞。

  辽南镇战力稀松,总兵马得功贪生怕死,早已遍传辽东。

  他入驻旅顺,主持辽南镇这几年,就没打过一场像样的战斗,别说鞑子的脑袋没砍几颗,就连招揽接应的汉奴逃人都没一个,一直都龟缩于旅顺城。

  平日里,除了不断向辽东巡抚要钱要粮外,就是窝在城里,使唤手下的兵将和夫役不断加固城墙,丝毫没有北进收复失地的打算。

  两个月前,突然发来报捷文书,说是经过一番苦战,接连收复熊岳、盖州、耀州,斩首数百级,取得了煌煌大捷。

  可后来,经过各方消息证实,他那所谓的大捷,不过是趁着清虏收缩兵力,将部队悉数调往松锦前线后,而导致上述堡寨防守极为空虚,才让他捡了便宜。

  而且,战斗过程中,起到破城关键作用的还是新华人的炮兵部队,三下五下便轰开了城门,然后数百辽南镇官兵蜂拥杀入,将仅有的数十守军砍杀殆尽。

  为了凑战功,他们还将许多被掳去的汉奴一起给砍了,随即便大言不惭地报捷奏功。

  你能想象吗?

  就夺了几座堡寨,辽南镇便获得七百余级斩首,比松锦前线的某些总兵拼杀数月还要多。

  马得功所领的辽南镇要真的如此能打,要不干脆将他调至松山大营,跟清虏面对面的厮杀一番?

  至于新华人,明军上下初时也并不怎么看得上眼。

  他们或许有一点战斗力,但肯定非常有限,就仗着火器犀利,对付一些不入流的小角色(朝鲜:你在说我吗?)。

  要不然,他们一直都未敢深入辽东腹地,跟清虏见个真章,反而频频联合东江镇去欺负朝鲜人。

  这几年,他们几乎将朝鲜西海岸给祸害了一遍,包括济州岛在内的诸多离岸小岛都被其占领,更是骇得朝鲜人片板不敢下海。

  那个在他们武力支持下的光海君,已经占据了黄海道大半地盘,并一度攻陷了开京(今开城),与朝鲜王师隔江而对。

  可要是让新华人跟清虏对阵,他们怕是就不够看了。

  即便,他们拥有火器之利,但在成千上万清虏甲骑的冲锋下,能济什么事?

  端着火枪,操着火炮,临阵不过两“矢”,清虏甲骑便迅疾杀至近前,那还不是任由对方屠戮砍杀。

  然而,九月十三日夜的笔架山大捷,彻底颠覆了明军将领的认知。

  火器运用得当,并且加以利用地形,也是能给予清虏甲骑大量杀伤的!

  佟瀚邦领着三千辅兵,在潮水暂退时,紧急布置大量铁蒺藜、鹿角、拒马于“天桥”上,又将三门新夷火炮架在高处,两百余名火铳手分成三排轮射。

  面对清虏五千精锐甲骑的冲锋,他们依托地形,以密集火力硬生生将其挡在营寨之外。

  清虏甲骑倒下了一片又一片,却始终没能前进一步,最终丢下一千二百多具尸体,连主将阿济格都折在了那里,仓皇退去。

  要知道,在此战中,明军仅付出了不到二十人伤亡的代价,其中半数以上还是布置于陆地和天桥连接处的巡逻哨。

  这说明什么?

  在有坚固堡垒的掩护下,或者能足够迟滞清虏进攻速度,即便是一群没啥战斗力的辅兵,也能依靠火器给予战力强悍的八旗甲兵大量杀伤。

  此前,大明朝廷曾陆陆续续向新华人采购了近百门“新夷火炮”,用于辽东前线和关内剿匪战场,因其性能优越和威力巨大,且使用过程中极为稳定可靠,深受各镇明军的欢迎。

  后来,囿于财政困难,采购量虽减,但工部兵仗局已开始大规模仿制,逐渐形成了明军装备中仅次于“红夷大炮”的重装备,广泛部署于辽东诸城、堡寨。

  相较于明军上下对火炮的极度重视,他们却对火铳报以轻视,并不怎么喜欢使用。

  尽管朝廷也先后购买了千余支新华火铳,也证明比工部兵仗局监造的鸟铳、三眼铳射程和威力都要大得多,操作也更为简便,但因为明军上下对火铳重视度不够(在明军阵列中,火铳手待遇和地位最差,几同于辅兵),再加上所用火药“多掺灰土”,使得这种武器在实战效果中大打折扣,并没有大规模列装部队,即使装备了,也会将之打散,编为各部普通火铳队伍。

  他们从未想过,火铳能在战斗中发挥主导作用。

  当年,萨尔浒之战中,明军火铳手在后金骑兵冲锋时,绝大多数都未能完成第二轮装填,便被一冲而溃,沦为待宰的羔羊。

  却没想到,笔架山粮草营地,佟瀚邦就以三门“新夷陆战炮”,再加两百多名火铳手和数百弓箭手,隔着一道道鹿角和拒马,打得清奴甲骑未能寸进,始终无法突入营寨,只能被动的挨揍。

  不甚宽阔的“天桥”宛如一条血路,让清虏在不到半个时辰内,伏尸千余,最终铩羽而归。

  前去救援的吴三桂赶到笔架山时,除了看到海面上漂浮的无数清虏尸体外,便是三千守营辅兵震天的欢呼声。

  那些新华兵将曾告诉吴三桂,若是有两千骑兵护持两翼,仅凭三五千火铳兵,十数门火炮,也能在阵战之中击退数倍于己的清虏骑兵。

  火铳兵,可不仅仅只是一群用来守城的辅兵。

  运用得当的话,也可被当做执锐攻坚的主力前锋。

  洪承畴听及吴三桂转述后,当即将松山、杏山、塔山等地持有新华铳的六百多名士卒悉数抽调,单设一营,归属督标营,由督标参将孙文鼎统带,日日操练,准备将之打造为一支奇兵。

  虽然,明军上下对火铳的作用有了少许改观,但他们还是觉得战场上对决的关键要素是大规模的骑兵军团,这才是决定一场战斗输赢的主导力量。

  当半夜闻知清军大营出现异动,随即不断地探马回报,说是清军后方有了重大变故。

  新华军攻陷了辽阳城!

  对此,包括洪承畴在内的明军将领们是持强烈怀疑的。

  新华军连像样的骑兵都没有,怎么可能长途奔袭,去攻打辽阳这样的坚城?

  尽管,他们在去年从新洲本土调了一支四百多人的经制部队,但皆为火铳兵,根本无法长途机动作战。

  即便他们在苦娘岛、耿罗岛等岛屿上也有不少马匹,并组建了数百规模的骑兵部队,但在明军骑兵将领眼中,那不过是一群骑马的辅兵。

  无需清虏精锐甲骑冲阵,就是我大明随便调一支骑兵千总过来,也能瞬间将其冲垮。

  就他们这样的军力,就敢深入辽南腹地,袭取辽阳城?

  但随着斥候不断传回更多消息,甚至还有一队夜不收捉了几名清虏士卒回来,情况也逐渐明朗起来。

  辽阳城的确被攻陷了。

  而且,还是以两千余新华军为主导,数百辽南镇官兵为辅,仅一天时间,便陷落了这座辽东坚城。

  据闻,那些被解救的汉奴在新华军和明军的纵容下,对被俘的清虏八旗眷属和包衣展开了疯狂地报复,数千清虏妇孺孩童被屠,整个城市也被大火焚毁过半。

  这个消息,顿时让整个清军大营为之震动。

  谁也不知道,这支两千多人的部队接下来会不会继续北上,对清虏伪都沈阳发起进攻。

  要是沈阳再破,那清虏的乐子可就大了。

  奴酋皇太极带着十余万大军跟我大明辽东军团对峙,结果后面的老巢被人给端了!

  但瞧着监军张若麟的意思,却认为这是清虏使的诱敌之计,假借辽阳失陷的消息,全军装作拔营后撤,引明军从后追击,然后施以埋伏,重创我追击部队。

  呃,这个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清虏这般做法未免花费的代价也太高了吧!

  探马不断回报,说清虏八旗各部营地都在拆除营帐,收拾包裹,一队一队地向北撤退,甚至连一些重型攻城器械都被丢弃,看那架势,不像是装出来的。

  万一,我军依旧不为所动,固守松山大营,那清虏岂不是对着瞎子抛媚眼,白费了功夫。

  他们这般折腾一番,就不怕引得全军混乱,继而还丢了此前好不容易才建起的营寨和挖掘的壕沟?

  如此,锦州之困,岂不是就此消解了!

  不过,我们就真的让清虏这般从容退去?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在督师洪承畴的身上,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期待。

  追?

  还是不追?

  洪承畴的手指依旧在舆图上缓缓滑动,目光深邃,谁也猜不透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拆了四成的营帐、向广宁移动的马队……这些碎片在他脑海里飞速拼凑,却总觉得缺了最关键的一块。

  阿济格战死笔架山的消息还在耳畔回响,清虏的锐气该是折了几分的,可皇太极那老狐狸的手段,岂会这般轻易露底?

  辽阳失陷,清虏便会失了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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