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2章 谁赞成,谁反对?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谓的规矩,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这句话,像一口沉重的古钟,在江家书房里嗡嗡作响,震得江卫国耳膜发麻。

他看着父亲那张布满皱纹却依旧威严的脸,又看了一眼身边脸色由白转青,拳头捏得死紧的弟弟江卫民,喉咙里一阵发干。

“爸,这个白杨……到底是什么来头?”江卫国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

他自诩对四九城里各方势力的脉络了如指掌,可“白杨”这个名字,就像一颗凭空出现的彗星,完全不在他熟悉的星图之内。

江老爷子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地将那两颗核桃放回桌上的小盘里,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那两棵静默无语的海棠树。

夏末的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一如他此刻复杂难明的心绪。

“来头?”江老爷子背对着两个儿子,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寥落,“我们以前总以为,来头就是父辈的功勋,是织了几十年的关系网,是关键时刻能打通的电话。我们错了。”

他转过身,目光深邃地看着江卫国:“这个白杨,他的来头,叫‘趋势’。”

“趋势?”江卫国和江卫民都愣住了。这个词太大了,太虚无缥缈了。

“没错,趋势。”江老爷子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还在琢磨着怎么在一部、一委里安排人,怎么在饭局上递信封,怎么论资排辈的时候,人家已经站在了浪潮的顶端。”

“‘小灵通’是什么?是一年能给国家带来几十亿,甚至上百亿外汇和利润的现金牛!是能养活几十万产业工人的生产线!是能让咱们国家在通信领域挺直腰杆子的国之重器!”

老爷子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狠狠地砸在江家兄弟的心上。

“手握这种东西的人,他需要跟我们一样,去讲那些所谓的‘规矩’吗?”江老爷子自嘲地笑了笑,“他不需要。因为他本身,就在制定新的规矩。”

“刘有材为什么那么痛快?陈主任为什么不敢收东西?因为他们比我们更早看明白,在‘小灵通’这个项目面前,所有的人情世故,都得往后稍稍。”

“谁敢给这个项目下绊子,谁就是国家的罪人,谁就是挡着历史车轮前进的螳螂!”

江卫民的脸涨得通红,他不服气地争辩道:“爸!可我才是专业的!我在研究院搞了十几年技术,我是副总工程师!”

“那个助理算什么?他懂生产还是懂技术?让他去管华光厂,那不是胡闹吗?!”

“糊涂!”江老爷子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盖子都跳了一下。

他怒视着二儿子,眼神锐利如刀:“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人家要的不是一个‘总工程师’,而是一个‘执行者’!”

“一个能百分之百贯彻他意志,确保生产线不出任何纰漏的自己人!你的技术再好,你是他的人吗?你的心,是向着江家,还是向着他白杨?”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从江卫民的头顶浇了下来。

他瞬间面如死灰,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他引以为傲的资历和技术,在“信任”这两个字面前,一文不值。

江卫国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比弟弟想得更深。

父亲的话点醒了他,这已经不是一次人事安排的失败,而是一次家族战略的误判。

他们想把手伸进别人的金矿里,结果被主人家一巴掌拍了回来,连手都差点被打断。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爸,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就这么算了?”

“算了?”江老爷子的眼神重新变得深沉,“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是我们想不想算的问题,而是我们必须‘算了’。”

他看着大儿子,语气无比凝重地吩咐道:“卫国,你听好。从今天起,约束好家里所有的人,尤其是卫民,不许去找任何跟华光厂、跟那个白杨有关的麻烦。一个字都不要提。”

“第二,你动用你所有的关系,去查。我不要听那些虚的,我要知道这个白杨,从出生到今天,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

“他背后站着谁,他的资金从哪来,他的技术到底是什么水平,他下一步想干什么。我们输了一次,不能再输第二次,更不能在不清楚对手底牌的情况下,就稀里糊涂地坐上牌桌。”

“至于卫民,”老爷子转向二儿子,语气缓和了一些,“你的事情,我会再想别的办法。工业口不止一个华光厂,你先把心沉下来,做好你自己的本职工作。”

“记住,我们江家还没到伤筋动骨的时候,一次的退让,是为了将来更好地前进。”

江卫国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爸。”

江卫民虽然心有不甘,但也知道父亲说的是唯一的出路,只能颓然地应了一声:“……是,爸。”

江老爷子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出去。

书房的门被轻轻关上,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老爷子重新坐回太师椅,却没有再拿起那两颗核桃。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投向窗外。

院子里的海棠树依旧繁茂,但老爷子的心里,却像是第一次感受到了秋天的萧瑟。

一个时代,似乎真的要过去了。

……

与此同时,在离江家大院十几公里外的一家面馆里。

白炽灯管发出嗡嗡的声响,照得桌上的油渍和醋瓶闪闪发亮。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蒜香和牛肉汤的香气。

白杨吸溜了一大口面条,满足地呼出一口气,然后从碗里夹起一块炖得软烂的牛腩,放进对面那个年轻人的碗里。

“多吃点,小李。看你这几天跟着我跑前跑后,都瘦了。”白杨笑着说。

“白……白所。”小李的声音有些发颤,“您刚才说,让我去华光厂……当那个常务副厂长,是真的吗?”

他到现在都感觉像在做梦。

华光总厂的常务副厂长,副处级干部,手握全国最赚钱生产线的生杀大权。

这简直比坐火箭还快。

“当然是真的,任命书估计明天就到你手上了。”白杨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只是安排他去楼下小卖部买包烟。

“可是……为什么是我?”小李鼓起勇气问道,“我太年轻了,没经验,也……也没资历。厂里那些老师傅,哪个不比我强?我怕我去了,镇不住场子,给您把事办砸了。”

这不是谦虚,是实实在在的担忧。

他知道自己的斤两,也知道国营大厂里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和论资排辈的传统有多么根深蒂固。

白杨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认真地看着他。

“我选你,恰恰就是因为你年轻,没经验,没资历。”

小李愣住了。

白杨缓缓说道:“第一,你年轻,说明你是一张白纸,没有那些老国企乱七八糟的习气和人情关系。我让你做什么,你就会做什么,不会打折扣,不会阳奉阴违。我要的是一个绝对忠诚的执行者,这一点,你最合适。”

“第二,你没经验,才肯学。我会给你一整套索尼、松下最先进的生产线管理流程和品控手册,全是翻译好的。”

“你只要照着上面的做,一个字都不要改。那些老师傅经验是多,但他们的经验,是修拖拉机的经验,不是造精密电子产品的经验。他们的经验,有时候反而是阻碍。”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白杨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你是我的人。你只需要对我一个人负责。到了华光厂,你的任务有三个。”

小李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第一,品控。‘小灵通’的质量,是我们的生命线。任何企图在生产环节偷工减料、降低标准的人,不管他是谁,资格有多老,背景有多硬,你都可以当场拿下,先停职,再向我汇报。记住,生产线上,你就是钦差大臣,有先斩后奏的权力。”

小李的心猛地一跳。

“第二,学习。你要像海绵一样,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整个生产线的每一个环节,每一颗螺丝钉都给我摸透。”

“不仅要懂技术,更要懂管理,懂人心。那些老师傅,你可以不用他们的经验,但你必须尊重他们,团结他们,把他们的积极性调动起来。”

“第三,当好我的眼睛和耳朵。华光厂现在是块肥肉,盯着的人太多了。刘部长虽然信得过,但他毕竟精力有限。”

“我要你盯住生产成本,盯住原料采购,盯住成品出库。任何不正常的开销和人事调动,你都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白杨说完,端起桌上的大麦茶喝了一口,看着已经完全呆住的小李,笑了笑,语气又缓和下来。

“至于你担心的镇不住场子,这个你不用怕。”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部红色的“小灵通”原型机,放在桌上,轻轻推到小李面前。

“刘有材部长,四机部的负责人,他的办公电话,我待会儿发给你。以后在厂里,有任何人敢不听指挥,或者有你解决不了的问题,你不用跟我说,直接打这个电话。你就告诉刘部长,是白杨让你打的。”

“他会帮你解决一切问题。”

“白总,我明白了!”小李猛地站起身,因为太过激动,甚至碰倒了身后的椅子。他对着白杨,深深地鞠了一躬。

……

第二天上午九点,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缓缓驶入了华光总厂的大门。

厂区里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崭新的厂房拔地而起,拉着各种设备和原料的大卡车进进出出,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们行色匆匆,脸上都洋溢着一种久违的兴奋和自豪。

小李坐在车后座,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公文包,里面装着四机部刚刚下发的任命文件。

车子在办公楼前停下。

厂长办公室主任,一个姓王的胖乎乎的中年男人,已经满脸堆笑地等在楼下。

“哎呀,是李厂长吧?欢迎欢迎!我是王大海,您叫我老王就行!”王主任热情地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小李的手,“刘部长和孙厂长在楼上会议室等着您呢!部里的任命电话,我们早上八点就接到了,全厂上下都盼着您来啊!”

这番热情,让小李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

他跟着王主任上了二楼的小会议室。

推开门,里面已经坐了七八个人。

主位上坐着的,正是华光厂的一把手,孙建国厂长。

他身边,则是主管生产的老副厂长周同,以及几个关键车间的主任。

看到小李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审视,好奇,轻视,不一而足。

小李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些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要把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他毕竟太年轻了,坐在这群平均年龄超过四十五岁的工厂领导中间,像个误入大人会议室的学生。

孙建国厂长倒是很客气,站起来和他握了握手,简单地开了个场。

“同志们,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小李同志,由四机部直接任命,从今天起,担任我们华光总厂的常务副厂长,主抓‘小灵通’项目的生产和品控工作。”

“李厂长年轻有为,是‘小灵通’项目核心研发团队的骨干。”

“希望大家以后能在李厂长的带领下,通力合作,把我们的生产工作,推上一个新的台阶!大家欢迎!”

会议室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客套话说完,就进入了正题。

主管生产的周副厂长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了。

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资格,头发花白,一脸的褶子,在厂里威望很高。

“李厂长,欢迎你来。我们生产口的情况,比较复杂。产量任务重,工人三班倒,大家都很辛苦。”他慢悠悠地说道,像是在拉家常,但话锋一转,“不过呢,有些情况,我也得跟你这位新领导汇报一下。”

“为了赶进度,我们生产线上有些工序,做了小小的‘优化’。比如这个外壳的质检,原来是全检,现在我们改成抽检,效率能提高百分之二十。”

“还有那个天线的焊接,原来的工艺要求焊两次,我们老师傅研究了一下,发现焊一次,只要手法到位,强度也够用,又能省下不少时间。”

他看着小李,脸上带着一丝自得:“这么一改,我们现在的日产量,已经从计划的八百台,突破到一千台了!部里和市里都对我们提出了表扬。”

他话音刚落,总装车间的主任立刻附和道:“是啊,李厂长,周厂长这都是为了大局着想。现在订单催得那么紧,不搞点技术革新,怎么完成任务?”

会议室里,其他人也纷纷点头。

小李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他昨天晚上把白杨给他的那本厚厚的品控手册,翻了整整一夜。

手册的扉页上,只有一句话:质量是1,后面的所有0,都是利润。没有1,一切都是0。

他等所有人都说完了,才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

“周厂长,各位主任,大家为了提高产量辛苦了,我代表项目组,感谢大家。”

他的开场白很客气,让周副厂长的脸色缓和了不少。

然而,小李的下一句话,却让整个会议室的空气瞬间凝固。

“但是,从现在开始,所有‘优化’过的工序,全部取消。”

“外壳质检,恢复全检,一台都不能漏。”

“天线焊接,必须焊两次,严格按照工艺手册执行。”

“所有不符合品控手册的操作,立刻停止。”

小李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不带一丝一毫商量的余地。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周副厂长的脸,一下子就涨成了猪肝色。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小李的鼻子喝道:“你!你说什么?你懂不懂生产?你知不知道这么一改,我们一天的产量要掉下来多少?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

“我负得起。”小李平静地看着他,眼神没有丝毫退缩。

“你……”周副厂长气得浑身发抖,“孙厂长,你听听!这是瞎指挥!这是拿我们厂的声誉开玩笑!我不同意!”

“对,我们都不同意!这不符合生产规律!”

“这不是胡闹嘛!”

几个车间主任也跟着鼓噪起来,整个会议室瞬间变成了菜市场。

孙建国厂长皱着眉头,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他没想到这个小李,第一天来就敢点这么大一把火,一点面子都不给。

他敲了敲桌子,想打个圆场:“李厂长,你看,这个生产上的事,是不是可以再研究研究?周厂长他们也是几十年的老师傅了,他们的经验……”

“孙厂长。”小李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坚定,“这不是经验问题,是原则问题。”

他站起身,从公文包里拿出那本厚厚的品控手册,放到会议桌中央。

“这份手册里的每一个字,都是上面亲自审定的。我的任务,就是确保它被不折不扣地执行。”

他环视一周,目光最后落在周副厂长的脸上。

“我的话,说完了。如果周厂长和各位主任,对我的决定有异议,或者认为无法执行。”

小李顿了顿,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部红色的“小灵通”,当着所有人的面,按下了几个数字。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他的动作。

电话很快就通了。

小李把电话放到耳边,用不大不小,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的声音说道:

“喂,刘部长吗?我是小李。”

“对,我刚到华光厂。现在在开会。”

“是,遇到了一点小问题。生产上的一些同志,对执行新的品控标准,有不同的意见。”

“嗯,对,就是白所长制定的那份。”

“好的,我明白了。”

他挂断电话,将手机放回兜里,然后看着已经目瞪口呆的周副厂长和孙建国,平静地说道:

“刘部长让我转告大家,从今天起,华光厂的生产工作,一切以品控手册为准。”

“谁赞成,谁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