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阶下之囚
徐辉祖一袭玄色锦袍,在厢房门外的青石板路上来回踱步,靴底碾过碎石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眉头拧成死结,目光频频扫向那扇紧闭的木门,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里面的动静,正一点点揪紧他的心。
厢房内的烛火摇曳不定,将三道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糊着素色窗纸的窗棂上。
“唔唔...”
压抑的闷哼声断断续续从门缝里钻出来,混着桌椅挪动的吱呀声,分明是有人在争执,却又透着说不出的压抑。
徐辉祖刚深吸一口气,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带着裙摆扫过回廊栏杆的轻响。
他猛地转身,只见一道素白身影快步而来,裙裾上绣着的缠枝莲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来人正是王妃徐妙云。
“你怎么来了?!”徐辉祖脸色骤变,声音压得极低,伸手就想去拦。
“快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一边说,一边紧张地瞥了眼厢房门。
徐妙云没理会他的阻拦,目光死死盯着窗户上晃动的人影,声音里带着难掩的凝重:“大哥,里面到底在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几个守卫在清点东西,你别多问,赶紧跟我走。”徐辉祖说着,伸手去拉徐妙云的胳膊,想把她带离这是非之地。
可他的手指刚碰到衣袖,徐妙云突然用力挣脱,声音陡然拔高:“王爷是不是在里面?!”
话音未落,她已经朝着厢房冲了过去,嘴里还喊着:“住手!都给我住手!”
可她刚跑到门口,门外的两名守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拦住了她的去路。
“让开!”徐妙云伸出手,用力去推守卫的胳膊,可她一个女子的力气,在常年习武的守卫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守卫纹丝不动,只是低声道:“王妃,请回吧。”
“都闪开!不许你们为难王爷!快住手!”徐妙云急得眼眶发红,双手不停地推搡着守卫。
徐辉祖连忙上前,伸手去拉她:“云儿,你别冲动!快跟我回去!”
可徐妙云像是没听见一样,不停地挣扎着,想要从守卫的缝隙里挤进去。
她能隐约听到房内传来朱棣压抑的痛苦声,那声音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让她彻底失了分寸,连大哥的劝说都听不进去了。
与此同时,府邸另一侧的卧房里,李景隆正解开衣袍的玉带,准备宽衣沐浴。
木桶里的热水已经备好,氤氲的水汽模糊了铜镜里的人影。
可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咚咚咚”的急促敲门声。
“谁?”李景隆的脸色沉了下来,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
他起身走到门口,一把拉开房门,就见平安一身戎装,神色焦急地站在门外。
“景帅,不好了。”平安躬身行了一礼,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急切,“燕王妃突然闯到了关押朱棣的地方,跟守卫闹了起来,场面已经控制不住了。”
李景隆闻言,眉头微微一皱。
沉吟片刻,他转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袍,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快步向外走。
穿过几条回廊,后院的动静越来越清晰。
远远望去,只见徐妙云正不停地拍打着守卫,而徐辉祖在一旁急得团团转,不停地劝说着,可徐妙云根本不听。
由于李景隆事先就有明令,不得有人为难徐妙云。
所以那两名守卫面对徐妙云的打闹,只能硬生生受着,既不敢还手,也不敢后退,只能死死守住门口。
李景隆面色微沉,快步走进了院子。
听到脚步声,争执的几人都停了下来。
徐妙云和徐辉祖同时转身,看到李景隆时,两人都是一愣。
“她要想看,那就把门打开,让她好好看看。”李景隆走到门口,目光扫过徐妙云通红的眼眶,声音冷淡,没有丝毫波澜。
“是!”
守卫们闻言,立刻应声,随即转身伸手推开了厢房的木门。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股混杂着药味和汗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徐妙云的心跳瞬间加快,紧张的神色在脸上一闪而过,她立刻迈步上前,朝着房内望去。只见朱棣被铁链锁着双手双脚,正被绑在椅子上。
两名守卫分别按着他的肩膀和手臂,让他动弹不得。
另一名守卫手里端着一只大海碗,碗里装着黏糊糊的褐色流食,正用力捏着朱棣的下巴,把碗口凑到他的嘴边,不停地往里灌着。
朱棣的脸色憋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身体拼命挣扎着,想要推开守卫。
可他双手被锁,根本没有反抗的力气。
他的嘴里塞满了流食,只能发出“唔唔”的闷响,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眼神里满是愤怒和屈辱。
“王妃现在可满意了?”李景隆走到徐妙云身边,目光落在房内狼狈的朱棣身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徐妙云猛地转头,怒视着李景隆,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却透着十足的愤怒:“景帅这是何意?!他已经落在你的手里,为何还要如此折磨他?!”
李景隆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没有回答徐妙云的话,只是转头看向房内的守卫,淡淡地说了一句:“继续。”
那三名守卫得到命令,立刻再次动起手来。
按着朱棣的守卫加大了力气,让他更加动弹不得。
端着碗的守卫则继续将流食往他嘴里灌,褐色的液体顺着朱棣的嘴角流下来,浸湿了他的衣袍,看起来格外狼狈。
“王爷?!”徐妙云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再次冲向门口,却被守卫死死拦住。
看着房内朱棣痛苦的模样,她心如刀绞,可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朱棣被折磨。
徐辉祖站在一旁,脸色凝重到了极点。
看着妹妹痛苦的模样,又看了看李景隆冰冷的神色,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夜色更浓,厢房内的闷哼声和碗勺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后院里,显得格外刺耳。
“你究竟想做什么?!”徐妙云的声音带着哭腔,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她怒视着李景隆,眼眶通红,语气里满是歇斯底里的绝望。
李景隆却依旧面无表情,声音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王妃错了,不是在下要为难他,是他自找的。”
他抬眼看向房内,目光掠过朱棣狼狈的模样,没有丝毫同情,“若非陛下严令要活口,早在郑坝村时,他就该是个死人了。”
“若真想折磨他,我何必要等到今日?”
徐妙云愣了愣,随即听到李景隆继续说道:“可陛下要活口,我总不能让他死在押送回京的半道上。”
“这几日他粒米未进、滴水不沾,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王妃让我拿什么向陛下交差?”
直到此刻,徐妙云才恍然大悟,原来守卫碗里装的不是毒药,而是用来续命的吃食。
可不等她松口气,厢房里突然传来守卫的禀报:“景帅,他还是不肯吃,方才灌进去的,几乎全都吐了出来。”
李景隆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眼神里淬着冰:“那就刨开他的肚皮,把东西塞进去再缝上!”
“总之,绝不能让他死在半路,否则我饶不了你们!”
这话一出,满院皆静。
徐妙云只觉浑身发冷,而那名守卫竟真的“唰”地拔出腰间佩刀!
刀身映着烛光,泛着刺眼的寒光,作势就要朝着朱棣的腹部刺去!
“景帅饶命!”徐妙云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上什么王妃体面,“扑通”一声跪在了青石板上。
“我有办法劝他吃下去,请景帅高抬贵手,饶过他这一次!”
她重重磕了个头,额头抵在冰凉的石板上,“刚刚是我冲动,是我不对,求景帅见谅!”
李景隆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徐妙云,眉头微蹙。
徐辉祖脸色凝重,双手紧握成拳,眼神里满是挣扎。、
一边是亲妹妹,一边是军令,他已陷入了两难。
沉默片刻,李景隆终于抬手示意了一下。
三名守卫立刻收刀、松手,躬身退出了厢房。
失去束缚的朱棣瘫坐在椅子上,剧烈地咳嗽起来,黏腻的流食顺着他的嘴角溢出,落在衣袍上,看起来格外狼狈。徐妙云急忙起身冲进房内,从袖中掏出一方素色手帕,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着脸颊和嘴角,眼眶中满是泪水。
“李景隆!你不得好死!”朱棣缓过劲来,目光死死盯着门口的李景隆,眼神里满是刻骨的怨恨。
他从未受过这般屈辱,此刻胸腔里的怒火几乎要将他吞噬。
“王爷,事已至此,别再逞强了。”徐妙云的声音带着哽咽,拿着手帕的手微微颤抖。
她看着朱棣苍白的脸,眼神中满是心疼:“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若就这么死了,让我和炽儿怎么办?”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难以言说的痛楚:“李景隆心狠手辣,我们已经失去了煦儿,不能再有人出事了...”
“煦儿”二字像针一样扎进朱棣的心里,他浑身一僵,原本怒视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痛苦地闭上了双眼,眼角竟渗出了一滴眼泪。
“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徐妙云轻声说着,缓缓弯腰,捡起地上那只沾了污渍的大海碗。
她用袖口擦了擦碗沿,舀起一勺流食,小心翼翼地递到朱棣嘴边。
她比谁都清楚,今日若不劝朱棣吃下东西,李景隆绝不会善罢甘休。
朱棣睁开眼,看着徐妙云通红的眼眶和满是哀求的眼神,喉结滚动了几下。
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无奈地张开了嘴,强忍着胃里翻涌的恶心,一口口将流食咽了下去。
每咽一口,他都觉得像是吞下了烧红的烙铁,可看着徐妙云渐渐放松的神情,他终究还是没有再反抗。
李景隆站在门外的石阶上,看着房内依偎在一起的二人,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他对朱棣本无深仇大恨,还曾钦佩过他的军事才能,直到朱棣为了阻止他北上挂帅派人抓了嫣儿。
朱棣今日所受的屈辱,全都是罪有应得。
良久,徐妙云终于将碗里的流食喂完。
她放下碗,蹲在朱棣身边,低声叮嘱了几句,语气里满是不舍。
随后,她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裙摆,走到了门外。
“从今日开始,他不会再绝食,还请景帅不要再难为他。”徐妙云对着李景隆深深行了一礼,曾经高高在上的燕王妃,此刻姿态放得极低,言语中满是哀求。
情势所迫之下,无论曾经是多么高贵的身份,都得低下自己的头。
李景隆看着她,眼神复杂:“我从未想过难为他,甚至一度不想与他为敌。”
他转头看向房内的朱棣,脸上重新归于平静,“事到如今,一切不过都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徐妙云抿了抿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微微皱眉:“他有些话,要对景帅一个人说,还请景帅移步房内。”
“来人,送王妃回去!”李景隆没有接她的话,反而冷冷下令。
他转头看向徐妙云和徐辉祖,语气里带着警告,“希望王妃自重,别让我用同样的方式对你。”
“回京之前,若是王妃再随意乱闯,别怪我不讲情面,还请不要让我难做。”
两名守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地护着徐妙云,径直向外走去。
徐妙云回头望了一眼厢房的方向,只能选择离开。
徐辉祖一脸歉意的冲着李景隆抱了抱拳,转身跟着妹妹快步离开。
从北平到真定,李景隆始终没有为难徐妙云,他全都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
待脚步声彻底远去,李景隆这才开口:“所有人全都退下!”
守卫们齐声应和,纷纷退出内院,只留下福生一个人守在厢房门外。
李景隆整理了一下衣袍,不再迟疑,迈步走进了厢房,缓缓来到朱棣面前。
当两个同样在北境叱咤风云的人四目相对之时,空气中的温度仿佛瞬间降到了冰点,压抑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朱棣靠在椅子上,双手依旧被铁链锁着,但却重新挺直了脊背,眼神里没有了方才的狼狈,只剩下冰冷的对峙。
李景隆则站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双手背在身后,目光锐利如刀,似乎在等待朱棣开口,又像是在审视阶下之囚。
烛火在一旁不停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就像一场无声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