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8章 孤独的老母亲
老城区在夏末的闷热里喘息,陈旧的居民楼挤作一团,空调外机嗡嗡作响,滴落的水珠在水泥地上晕开深色斑点。\x.i?a*o+s·h~u_o¢h·o/u_.`c^o?m-巷子口那棵半死不活的榕树下,总聚集着几个光膀子打牌的老头,他们的汗衫搭在椅背上,露出晒成古铜色的脊背。
林伟叼着烟,眯眼盯着手里的牌,不时朝路边啐一口。他的妻子王艳穿着睡裙,歪在躺椅上刷手机,睡裙肩带滑落也懒得拉上。
“妈的,又输了!”林伟把牌摔在桌上,引来一阵哄笑。
王艳头也不抬:“输死活该,有钱打牌没钱交电费,空调都舍不得开,热死人了。”
“吵什么吵?嫌热滚回你娘家去!”林伟瞪她一眼,转头朝巷子深处望去,“那老不死的怎么还没来?”
他们说的是每天准时来收废品的婆婆。没人知道她叫什么,从哪里来,多大年纪。她总是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三轮车,穿行在迷宫般的小巷里,收走各家积攒的纸板、塑料瓶和旧报纸。
婆婆驼背得厉害,整个人像一只干瘦的虾米,脸上布满深壑的皱纹,一双眼睛浑浊得几乎分不清瞳孔和眼白。她很少说话,称重算钱时只是伸出三根手指——无论多少废品,永远只给三块钱。奇怪的是,从来没人反对。
“死老太婆,今天非得让她多给点。”林伟咕哝着,又点上一支烟。
王艳嗤笑:“得了吧,就你那怂样。上次她盯着你看一眼,你差点没尿裤子。”
“放屁!那是老子可怜她老骨头!”林伟像是被踩了尾巴,声音陡然拔高。
打牌的老头们交换了眼神,没人接话。
这时,三轮车吱呀的声音从巷口传来。婆婆来了。
她推车的动作缓慢而僵硬,像是每一步都费尽了全身力气。破旧的三轮车上堆满了捆扎整齐的废品,高出她半个身子,随着车轮转动微微摇晃。
婆婆经过榕树下时,打牌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没人抬头看她,但每个人都能感觉到那双浑浊眼睛的扫视。
林伟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壮胆,突然站起来:“喂!老东西!”
婆婆停住脚步,三轮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她慢慢转过身,脖子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从今天起,废品得加钱。”林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强硬,“现在纸板涨价了,你别想再三块钱打发我们!”
婆婆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林伟,那双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
王艳在背后扯丈夫的衣角:“算了,神经病啊你跟个拾破烂的较什么劲...”
林伟甩开妻子的手,往前一步:“听见没?不然以后老子的废品宁可扔了也不卖你!”
一阵风吹过,榕树叶沙沙作响。婆婆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发出极轻微的声音,像是叹息,又像是低语。然后她伸出三根手指——一如既往的三根。
林伟还想说什么,但突然哽住了。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从脊背窜上来,喉咙发紧。他眼睁睁看着婆婆转身,推着三轮车继续向前,吱呀声渐行渐远。
“怂货。”王艳嗤笑一声,重新躺回椅子上。
林伟愣在原地,首到烟头烫到手指才猛地回神。他悻悻地坐回凳子上,抓起桌上的半瓶啤酒一饮而尽。
“你们发现没?”打牌的老李突然压低声音,“那老太婆的车...”
“怎么了?”有人问。^墈¨书~君, .勉¢费?岳~读_
老李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没什么,眼花了可能。”
但那天之后,越来越多人开始注意到婆婆三轮车上的异样。
住三单元的小张说,他晚上喝醉回来,看见婆婆在巷口整理废品。那堆纸板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像是一只苍白的手,但手指特别长,指甲尖锐得不正常。
二楼的李婶坚持说有一天清晨看到婆婆车上坐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脸色惨白,一动不动。等她揉揉眼睛再看,那女孩就不见了。
最令人不安的是七楼的陈老师。他是个退休的物理教师,一向理性。但某天傍晚,他倒垃圾时正好遇到婆婆来收废品,信誓旦旦地说看见那堆废品后面有第三只眼睛在看他——不是人类的眼睛。
流言像霉菌一样在老楼群里滋生。
“听说那老太婆专收死人的东西。”王艳一边涂脚指甲油一边说,“前街老王头死了才两天,他家的旧衣服就全被她收走了。”
林伟盯着电视,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自从那次和婆婆对峙后,他就经常做噩梦。梦里总是那双浑浊的眼睛和一只苍白的手,那手指长得不正常,指甲尖锐如刀片。
“喂,你听见没?”王艳踢了他一脚,“我说,那老东西是不是有点邪门?”
林伟烦躁地换了个频道:“有什么邪门的,就是个捡破烂的。”
“那怎么解释所有人都怕她?连楼下那条藏獒见她都夹尾巴!”
“迷信。”林伟嘴上这么说,声音却有点虚。
那天夜里,林伟被
一阵奇怪的声响惊醒。像是金属摩擦水泥地的声音,吱呀,吱呀,由远及近。
他悄悄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
月光下,婆婆正推着她的三轮车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行走。她的影子在月光下拉得很长,扭曲成不自然的形状。车上堆的废品比白天高出许多,用麻绳乱七八糟地捆着,随着车轮转动微微颤动。
就在三轮车经过窗下的瞬间,林伟清楚地看到——废品堆的缝隙里,有一双眼睛正向外看。
不是婆婆的眼睛。那是另一双完全不同的眼睛,瞳孔极大,几乎占满了整个眼眶,反射着惨白月光。
林伟猛地放下窗帘,心脏狂跳。他摸索着回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一夜无眠。
第二天,林伟决定跟踪婆婆。
这个念头毫无理由地占据了他的脑海。他请了假,躲在榕树后,看着婆婆像往常一样推车进入巷子,一家家收废品。
奇怪的是,几乎每家每户都提前把废品放在门口,没人愿意当面交给她。婆婆则默默地将废品搬上车,偶尔在某户门前多停留片刻,然后从那家的门缝下塞进三块钱。
林伟跟着婆婆穿行在迷宫般的小巷里。她的速度似乎比看起来要快,有几次他差点跟丢。三轮车吱呀作响,在闷热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
拐过几个弯后,婆婆突然加速,转入一条林伟从未注意过的小巷。他急忙跟上,却发现那是一条死胡同,尽头是一面斑驳的老墙,墙上用红漆画着一个巨大的“拆”字。
婆婆和她的三轮车,消失了。
林伟站在空荡荡的死胡同里,冷汗顺着脊背滑落。这里没有任何岔路,没有门洞,甚至连个狗洞都没有。只有一堆枯黄的落叶在墙角打转。
“见鬼了...”他喃喃自语,转身想离开。.e`z,暁^税!枉. `哽+薪!罪-哙,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墙根处有什么东西在反光。走近一看,是一枚古旧的铜钱,用红绳系着,半埋在土里。林伟下意识地捡起来,揣进口袋,匆匆离开。
从那以后,怪事接连发生。
先是林伟发现自己放在门口的废品不见了,门前整齐地放着三枚硬币,不是现代货币,而是那种很古旧的、边缘磨得发亮的铜钱。
然后是他每晚都梦见那面画着“拆”字的老墙,墙根下蹲着一个小女孩,背对着他,肩膀一抽一抽地像是在哭。他想走近,却总是醒过来。
最可怕的是第三个晚上。
林伟半夜被尿憋醒,迷迷糊糊走向卫生间。经过客厅时,他瞥见阳台上有个人影。
他以为是王艳,嘟囔着:“大半夜不睡觉站那儿干嘛?”
没有回答。人影一动不动。
林伟揉揉眼睛,仔细看去——那根本不是王艳。
那是一个驼背的身影,站在阳台玻璃门外,静静地朝着室内。月光勾勒出熟悉的轮廓,尤其是那辆停在身影旁的三轮车轮廓。
林伟吓得魂飞魄散,猛地打开客厅的灯。
阳台上空无一物。只有他昨晚晾的一件衬衫挂在衣架上,随风轻轻摆动。
“你神经病啊大半夜开灯!”卧室里传来王艳的抱怨。
林伟颤抖着走到阳台门边,仔细检查。玻璃门上,有一个模糊的手印,不大,像是老人干瘦的手留下的。门外的水泥地上,有几道明显的车轮痕迹。
他一夜没睡,抱着菜刀坐在沙发上首到天亮。
第二天,林伟决定去找人问问婆婆的来历。他首先找到了榕树下打牌最久的老李。
“婆婆?谁知道呢,我搬来这儿三十多年了,她那时候就这个样子。”老李摸着下巴,“听说她以前不是捡破烂的,好像是个老师什么的。后来家里出了事...”
“什么事?”林伟追问。
老李摇摇头:“记不清了,好像是她女儿...唉,都是老黄历了,提它干嘛。”
林伟又问了几个老人,得到的都是含糊其辞的回答。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些什么,但没人愿意明说。
最后,他找到一位卖油条的老太太。听到林伟打听“收废品的婆婆”,老太太脸色明显变了。
“我也是听人说,她...其实挺可怜的。”老太太犹豫着说,“很多年前,她有个小女儿,得了种怪病,手指特别长,指甲停不住地长,像鸟爪似的。孩子没法上学,整天躲在家里。”
老太太叹了口气:“后来孩子丢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婆婆就疯了,辞了工作,开始推着三轮车满世界收废品,说是要找回女儿喜欢的小物件。”
“什么样的...小物件?”林伟感觉喉咙发干。
“纸折的小鸟,红色的发卡,还有...”老太太突然停住,摇摇头,“这些你别往外说。婆婆虽然有点怪,但从来没害过人。大家给她废品,她给三块钱,这是多年的规矩了。”
林伟恍惚地走回家,口袋里那枚捡到的铜钱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当晚,他又做了梦。
这次他清晰地梦见那面画着“拆”字的老墙,墙根下的小女孩转过身来——她
的脸模糊不清,但双手异常清晰:手指长得不正常,指甲尖锐如刀片。她向林伟伸出手,像是在乞求什么。
林伟惊醒,浑身冷汗。窗外,三轮车吱呀作响的声音由远及近。
他鬼使神差地走到窗边,再次撩开窗帘。
婆婆的三轮车就停在他家楼下。车上堆满废品,在月光下投出奇形怪状的阴影。婆婆本人并不在车旁。
林伟屏住呼吸,仔细观察。那些废品似乎在动,不是被风吹动的那种,而是某种...有生命般的蠕动。
突然,废堆深处,一双眼睛睁开了——正是那晚他看到的瞳孔极大的眼睛。接着,另一处又睁开一双,然后是第三双...这些眼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但都一眨不眨地盯着林伟的窗口。
林伟吓得倒退一步,撞到了茶几上。等他再看向窗外时,三轮车己经不见了,只留下空荡荡的街道和惨白的月光。
第二天,林伟发疯似的寻找那枚捡到的铜钱,想要还回去。但铜钱不见了,他翻遍所有口袋和抽屉都找不到。
王艳看他翻箱倒柜,不耐烦地问:“你找什么呢?”
“一枚旧铜钱,用红绳系着的。”
王艳愣了一下:“哦,那个啊。昨天那老太婆来收废品,我看就扔在门口茶几上,顺手给她了。反正就一破铜钱,留着干嘛?”
林伟如遭雷击:“你...你给她了?”
“怎么了?三块钱呢!”王艳掏出五元纸币晃了晃,“今天倒是奇怪,她居然多给了两块钱。”
林伟感觉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
当晚,林伟彻夜未眠。他坐在黑暗中,耳朵竖起着外面的每一点声响。
凌晨三点左右,迷迷糊糊间,吱呀声如期而至。
声音在他家楼下停住了。
林伟的心跳几乎停止。他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不是上楼,而是在楼下徘徊。然后是某种摩擦声,像是纸板被拖动。
突然,他卧室的门把手缓缓转动起来。
林伟抓紧藏在被子下的菜刀,全身肌肉绷紧。门把手转到底,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黑暗中,一只眼睛从门缝向里窥视。不是婆婆的浑浊眼睛,而是那双瞳孔极大、非人般的眼睛。
林伟吓得几乎尖叫,但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他眼睁睁看着门缝越来越宽,一个干瘦的身影挤进房间。
是婆婆。她走路的样子很奇怪,像是脚不沾地般飘浮着。她的眼睛紧闭,但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微笑。
更可怕的是,她的背后——阴影中似乎有东西在蠕动,像是多出来的肢体,又像是扭曲的触手,在空气中缓慢摆动。
婆婆向床边飘来,林伟能闻到一股浓重的旧纸板和尘土的味道。他紧紧闭上眼睛,假装睡着,全身不住地颤抖。
他感觉到婆婆干瘦的手摸过他的额头,冰冷如尸。然后那手向下,轻轻拂过他的胸口,停在他的心脏位置。
林伟以为自己死定了。他想象着那尖锐如刀片的指甲刺入胸膛的画面。
但下一秒,压力消失了。
他小心翼翼地睁开一条眼缝。婆婆还站在床边,但脸上的表情变了,从诡异的微笑变成了一种...悲伤。两行浑浊的泪水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
她背后的阴影蠕动得更加剧烈,林伟似乎听到极轻微的啜泣声,像是小女孩的哭声。
然后,婆婆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飘出房间,带上了门。
林伟惊叫一声醒来,这到底是梦还是真实?
第二天,他大病一场,高烧不退,胡话连连。王艳请了假在家照顾他,嘴上抱怨不停,但眼里有藏不住的担忧。
病中,林伟不断梦见一个小女孩,她背对着他,蹲在墙角哭泣。她的手指长得不正常,指甲尖锐。林伟想走近安慰,却总是无法移动。
第西天,高烧退了。林伟挣扎着起床,走到窗边。
楼下,一切如常。榕树下几个老头在打牌,王艳和几个女人在聊天,孩子们追逐打闹。阳光明媚,仿佛那些恐怖夜晚只是他病中的幻觉。
然后他看到了婆婆。
她推着三轮车从巷口走来,速度比平时更慢,背似乎更驼了。当她经过林伟家楼下时,突然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首首看向林伟的窗口。
林伟吓得倒退一步,心跳加速。但这次,婆婆没有停留,只是继续推车前行,吱呀声渐行渐远。
那天之后,婆婆再也没有出现过。
起初几天,人们还在议论,好奇她去了哪里,有人说她回老家了,有人说她死了,更有甚者信誓旦旦的说其实他十年前就死了,只是执念让她的魂魄继续生前的事。
但很快,大家就习惯了新的收废品人——一个嗓门洪亮的中年汉子,开着电动三轮,斤斤计较但价格公道。
只有林伟偶尔会在深夜惊醒,仿佛听到远处传来吱呀作响的车轮声。
林伟花了几天时间,折了很多小鸟,全是旧报纸折的,做工精致,栩栩如生。放入一个纸箱里,纸箱最上面,放一枚用红绳系着的纸铜钱。
林伟捧着纸箱,冒雨走到了那条死胡同。画着“拆”字的老墙还在,墙根下己经长出了杂草。
他蹲下身,轻轻放下纸箱。雨滴打在纸板上,发出嗒嗒的声响。
正当他转身欲走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墙根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反光。他凑近一看,是半枚被埋在上里的红色发卡,样式很老,但保存完好。
林伟犹豫片刻,最终没有挖出发卡。他只是默默地将纸箱摆正,确保不会被雨淋透,然后转身离开。
走到胡同口时,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雨幕中,仿佛有一个驼背的身影蹲在墙根下,正轻轻抚摸那些纸鸟。身影旁边,似乎还有一个更小的影子,伸着异常长的手指,在雨中轻轻摆动。
林伟眨眨眼,身影消失了。只有纸箱静静地待在原地,被雨水打湿边缘。
执念就像城市角落里的阴影,永远在光明与黑暗的边界徘徊,收集着被遗弃的碎片,拼凑着永不圆满的结局。
回到家时,雨己经停了。夕阳从云层缝隙中射出,将潮湿的街道染成金色。王艳正在门口晾衣服,看他回来,嘟囔了一句:“又死哪儿去了?快来帮忙。”
但林伟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嘴。他只是默默地将衣服挂好,看着水滴在夕阳下闪烁如珠,然后渗入水泥地,消失无踪。
夜幕降临,城市的灯光次第亮起,掩盖了所有阴影和秘密。林伟站在窗前,最后一次侧耳倾听。
万籁俱寂,再无吱呀声。
他忽然明白,那三轮车吱呀声里载着的是一个母亲跨越生死的执念。三十年来,她推着车穿梭在大街小巷,不是在收废品,而是在寻找女儿丢失的魂魄。每一张废纸板都可能夹着女儿折过的纸鸟,每一个塑料瓶都可能听过女儿的笑声。那永远的三块钱,是她能给出的全部赎罪券。
今夜星光沉默,再也没有一个母亲带着她永远长不大的女儿,在城市的血管里孤独地流浪。那些未来得及送出的红色发卡,那些无人接收的纸折小鸟,都成了母爱永远无法投递的遗书,被埋藏在时光的废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