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鬼语集未语无痕

第620章 老裹脚

鲁西南的日头毒得很,能把人晒脱皮。-微-趣-暁?税~蛧¢ -追·醉,歆.章/截_梁山县韩家岗子的老槐树底下,七十岁的韩老六正吧嗒着旱烟袋,眯眼瞅着地里蔫头耷脑的玉米苗子。“日他娘的天老爷,俩月不下雨,是要渴死俺们这些老梆子哟!”

韩老六的孙子铁蛋从县里回来过暑假,城里长大的半大小子听不惯爷爷满嘴粗话,却也被鲁西南方言那股子首愣愣的劲头吸引。傍晚时分,爷孙俩蹲在院门口啃西瓜,铁蛋突然瞅见对面荒废的老宅院里闪过个人影。

“爷,那院里不是没人住了么?”

韩老六吐出口瓜子:“放你娘的屁!那院子荒了三十年,谁去谁倒血霉。”

铁梗着脖子:“真看见个老太太,穿黑褂子,小脚儿,在院里转悠。”

韩老六手里的西瓜“啪嗒”掉地上,脸色霎时变得焦黄:“胡咧咧啥!那是鬼宅!”

据韩老六说,那宅子原先住个裹脚老太太,人都喊她七姑。七姑是旧社会过来的人,一双小脚真真只有三寸,走起路来左摇右晃。这老太太脾气邪得很,谁家孩子偷她个枣,能堵门口骂三天,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骂人话一套套的:“小婊孙儿”、“驴日马下的玩意儿”、“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的坏种”...

“三十年前七月十五,七姑突然没了。村里人发现时,老太太首接挺躺在堂屋地上,那双小脚上的绣花鞋穿得板板正正。打那后,宅子就闹鬼。”韩老六压低声音,“有人夜里听见院里有人走道,嗒嗒嗒的,像是木棍敲地。¢看\书^屋?暁.说′王? ·追~醉¨新+璋^踕,伸头看,就见个黑影一蹦一蹦地转圈...”

铁蛋听得后脊梁发冷,却忍不住又瞟向那宅子。暮色西合,老宅黑黢黢的轮廓像座坟。突然,他分明看见西屋窗口闪过一张脸——皱得像核桃皮,两只眼窝黑窟窿似的,嘴角往下耷拉着。

第二天晌午,铁蛋跟村里几个半大孩子吹牛,把昨夜的事添油加醋说一遍。十三岁的栓柱撇嘴:“蛋哥城里人,胆子比鸡还小!俺们常去那院掏鸟窝,屁都没有!”

一伙愣头青当即起哄要去“探险”。铁蛋拗不过,只好跟着。

老宅院墙塌了半截,院里荒草齐腰深。北屋门板烂了,里头黑咕隆咚一股霉味。栓柱领头钻进去,嘴上说“怕个球”,声音却打颤。

突然,东厢房传来“嗒”一声,像是竹竿敲地。

孩子们霎时静了,面面相觑。

“嗒...嗒...嗒...”声音由远及近,像是有人拄着拐棍从里屋走出来。

栓柱壮胆吼一嗓子:“谁?出来!”

“嗒嗒”声戛然而止。死寂中,铁蛋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不知谁先带的头,一帮半大小子鬼哭狼嚎地往外跑,铁蛋跌跌撞撞跟在最后,总觉得后头有“嗒嗒”声追着,还有股子老陈醋似的酸味儿。

当夜,铁蛋发起高烧,胡话里全是“小脚”、“别追我”。韩老六急得满嘴燎泡,半夜三更敲响邻村神婆王姑的门。,暁\税/宅′ \哽+辛.最*快+

王姑八十多了,皱巴得像颗干枣。她摸摸铁蛋额头,又掀开他眼皮看看,啐口唾沫:“撞客了!七姑嫌孩崽子扰她清净,这是施罚哩!”

韩老六扑通跪倒:“王姑救命!俺就这一个孙子!”

王姑叹口气:“七姑活着时就膈应半大小子。你准备三样:新蒸的饽饽、红布尺头、一壶老烧酒。明晚子时,俺去给她赔罪。”

第二天夜里,没有月亮,天黑得像锅底。王姑让韩老六把供品摆老宅门口,自己点炷香,插土里,然后撵韩老六回家:“大人不能听,听了折寿。”

韩老六躲远处,看王姑盘腿坐地上,对着宅子念叨。夜风刮过来几句零碎:“...小孩无知...七姑大量...回头送寒衣...”突然一阵旋风卷起纸钱,打着转往院里钻。王姑声音猛地拔高,又急又快,像是跟人吵架。

约莫半柱香功夫,王姑颤巍巍回来,脸色灰白:“说妥了。七姑答应不再缠磨孩子。可她说...村里人忘本,忘了老礼儿,她寒心。”

韩老六千恩万谢,王姑却摇头:“七姑的影儿散不了。她恋旧,舍不得走。往后每月初一十五,记得给她上炷香。”

铁蛋果然退了烧,却像变了个人,整天愣神。韩老六不敢怠慢,每逢初一十五真去老宅上香。说也奇怪,每次香点燃,总感觉院里有人瞅他,后脑勺麻酥酥的。

七月十五鬼节,韩老六备了丰盛供品:饽饽、水果、一碗炖肉,还有双新绣花鞋——王姑嘱咐的,说七姑嫌以前的鞋旧了。

夜里,韩老六摆好供品,点燃香烛,作个揖:“七姑,过节了,吃好穿好,保佑咱庄平安。”

烛火苗跳跳,像是点头。

韩老六心里发毛,赶紧往回走。到家一摸口袋,发现烟袋落老宅了。犹豫半天,硬着头皮回去找。

月光水似的洒下来,老宅院子亮堂堂的。韩老六一眼看见供桌旁坐着个人影!

瘦小干瘪,一身黑裤褂,脑后挽个髻,正是七姑生前模样。她

正拿着新绣花鞋往脚上比划,三寸小脚像俩尖椒。

韩老六腿肚子转筋,躲墙根后偷瞄。

七姑比划会儿鞋,似乎满意了,放下。又伸手抓供碗里的肉,手指干枯如鸡爪。吃着吃着,她忽然扭头朝韩老六藏身的地方“看”过来——脸上没有眼珠,只有俩黑窟窿!

韩老六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往家跑,背后传来阴森森的笑声,像是夜猫子哭。

打那后,韩家岗子怪事不断。家家户户养的鸡鸭隔三差五少一只,找到时只剩几根毛;夜里常听见老宅方向有哭声,呜呜咽咽到天明;最邪门的是,谁家孩子不听话,大人只要喊句“再闹让七姑拎走!”孩子立马噤声。

时间久了,人们渐渐习惯。七姑的鬼影成了韩家岗子一部分,像村头老槐树,像梁山上吹下来的风。老辈人说,七姑不是恶鬼,她就是恋家,舍不得走。年轻时守寡,无儿无女,那老宅是她唯一念想。

转年开春,县里派施工队来说要“新农村建设”,推老宅建文化广场。

韩老六他们去拦,戴安全帽的负责人嗤笑:“都啥年代了还迷信!鬼?让她来找我!”

推土机轰隆隆开进村那天,全村人都远远看着。怪的是,机器一到宅子前就熄火,连换三辆都这样。负责人骂咧咧亲自操作,刚推倒半堵墙,突然惨叫一声,捂着眼滚下来:“谁戳我眼!”众人看去,他眼角流血,却连个鬼影都没有。

最后没法子,村里老人凑钱买了香烛纸马,王姑领头跪下:“七姑啊,知道您老舍不得。可年头变了,咱得往前奔。给您老在新广场塑个像,让子孙后代都记得咱韩家岗子有过您这号人物...”

念叨完,王姑让施工队再试试。推土机一响,这回顺利推平老宅。人们仿佛听见一声叹息,随风散了。

如今韩家岗子广场修得溜光水滑,正中央真塑了个裹脚老太太雕像,笑眯眯坐在石头上。孩子们常在雕像旁玩耍,有时会说看见老太太眨眨眼。

夏夜凉风习习,广场上飘着玉米须子的甜味。老槐树底下,韩老六们摇着蒲扇闲唠,偶尔抬眼望望梁山轮廓——那山沉稳得像老祖宗,见证着百年沧桑。

至于七姑的鬼影,再没人见过。只有极偶然的深夜,值夜人打手电经过广场,或许会瞥见石像旁有个极小极小的脚印,像是三寸金莲轻轻踏过,旋即被夜风抚平。

一切都沉入鲁西南的土地,成为乡土记忆里最诡谲又温柔的一笔。梁山的日落依旧红得像胭脂,洒在这片既相信鬼神又踏实活着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