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鬼语集未语无痕

第615章 无鬼

我们村叫槐树屯,其实没几棵槐树,倒是后山满坡的松树,黑压压的,风一吹,呜咽似的响。\6¢妖.墈,书,罔\ ,更,新?醉,全.

村西头的老张家房子空了快十年了。十年前那场大火,把老张一家三口烧得只剩个轮廓。房子没全塌,焦黑的框架立在那儿,像具巨大的骷髅。村里人绕着走,尤其是天黑后。

我那时还在城里读大学,暑假回来帮家里打理小卖部。傍晚时分,常看见个黑影在那废墟周围转悠。起初以为是野狗,后来才看清是个人佝偻的背影,慢吞吞地,一圈又一圈。

“那是老赵头,”我爹蹲在墙根角抽旱烟,眯着眼说,“自打那场火后,他就这样了。天天去转悠,天擦黑才回家。”

老赵头是村里的老光棍,平时不爱说话,见人只是点点头。他和老张家非亲非故,这般执着让人费解。

“他心里有愧,”我爹吐口烟圈,烟雾在夕阳里扭曲变形,“起火那天,老赵头是第一个发现的。本来能救出人,他却愣在当场,嘴里嘟囔着什么‘报应’,眼睁睁看着房梁塌了。”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暴雨将至,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我骑三轮车从镇上进货回来,正好路过那片废墟。老赵头又在,但这次他没转圈,而是首挺挺地站在焦黑的门框前,一动不动。

我停下車,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赵叔,快下雨了,回吧。”我招呼道。

他没回头,干瘦的身子像根枯柴。我走近了,才听见他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来了...”老赵头的声音嘶哑,几乎被风吹散,“...时候到了。”

“什么来了?”我问。

他猛地转过头,一双眼睛深陷,瞳孔里透着难以言说的恐惧。他枯瘦的手指指向废墟深处。\e,z′暁.说\网· ¨首~发?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夕阳的余晖斜射进残破的屋架,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阴影。除了几根焦黑的木头和一堆碎瓦砾,什么也没有。

“那儿啥也没有啊,赵叔。”

“影子!”他声音尖厉起来,“烧焦的影子!又出现了!”

我脊背一阵发凉。再看去,废墟里光影斑驳,但哪有什么烧焦的影子。只觉得一股焦糊味,隔了十年,似乎还萦绕不散。

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噼里啪啦。我拉上老赵头,他浑身僵硬,几乎是被我拖着离开了。

送他回家后,我心里总是惴惴不安。那晚雨下得极大,狂风卷着雨点砸在窗玻璃上,像无数只手在拍打。

第二天放晴,村里却炸开了锅。

李家的媳妇早上起来,发现自家院墙上赫然印着一个焦黑的人形影子,像是谁被烧成灰后按在了上面。离地不高,像个孩子的身高。用力去擦,那焦痕不仅擦不掉,反而像是渗进了砖缝里。

没人说得清是怎么回事。大雨夜里,谁能弄出这等勾当?

更邪门的是,接下来几天,每天都有新发现。

村中老槐树的树干上,出现了一个扭曲的焦痕,像是有人曾紧紧抱住树身被烧焦。王寡妇家粮仓的木门上,印着一个清晰的手印,五指张开,边缘焦黑卷曲,仿佛曾有什么东西在极度痛苦中抓挠门板。

恐惧像瘟疫一样在村里蔓延。天一黑,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人们窃窃私语,都说那是老张一家阴魂不散。

我爹眉头拧成了疙瘩,“十年了,从没闹过这事。”

老赵头彻底不出门了。我去看过他一次,他缩在炕角,裹着脏兮兮的被子,嘴里反复念叨:“来找替身了...烧死鬼都要找替身...”

村里老人组织去废墟前烧了纸,磕了头,但毫无用处。/l!k′y^u/e·d`u¨.^c~o?m+焦痕依旧每天出现,位置毫无规律,有时在路边石头上,有时在谁家后院墙上。共同点是,那些影子都呈现出被烈火焚烧的痛苦姿态。

事情在第七天达到了顶峰。

清晨,村长家新刷的白院墙上,并排印着两大一小三个焦黑的人影。最高的那个微微弯着腰,小的那个在中间,仿佛一家三口手拉手被瞬间烧成了灰烬,印在了墙上。

全村人都看到了,死一般的寂静。那景象太过骇人,又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

我站在人群里,盯着那三个影子,特别是中间那个矮小的。十年前,老张家的儿子小豆子,才六岁,虎头虎脑,夏天总光着屁股在村里跑,见我就会咧着嘴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牙床。

我心里堵得难受。

那天下午,我没听我爹的劝阻,独自去了老张家的废墟。十年过去,野草己从焦土瓦砾间钻出,一片破败寂寥。

阳光很好,照得人身上发烫,但我一踏进那片废墟,就感到一股阴冷。我在废墟里慢慢踱步,仔细观察每一寸土地,每一根焦木。

我不信鬼。至少不全信。

我注意到,有些地方的泥土颜色似乎不太对。蹲下身用手指捻了捻,土色发黑,但不是火烧的那种焦黑,更像是...某种染料?

我沿着这些不自然的痕迹慢

慢寻找,它们在废墟中断断续续,最终指向西北角——那里堆着一堆垮塌的房梁和碎瓦。

我费了好大劲,才挪开几根焦黑的木头。瓦砾之下,竟有一个不大的洞口,像是狗洞,边缘有被扒过的痕迹。

洞里很暗,我打开手机电筒照进去。

光线照亮了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面堆着一些东西:几个烧得变形的金属罐,一小堆黑乎乎的粉末,几块破布,还有一把毛刷子,刷毛也是焦黑的。

我拿起一个金属罐,拧开,一股刺鼻的煤油味混合着某种化学品的味道扑面而来。罐底残留着些许粘稠的黑色液体。

我愣在原地,瞬间明白了一切。

那天晚上,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发现。夜深人静时,我拿上手电,又一次悄悄去了废墟。

我躲在废墟外一棵老榆树的阴影里,屏息凝神。

夏夜虫鸣唧唧,月光如水,洒在焦黑的断壁上,泛着清冷的光。等了不知多久,就在我快要放弃时,一个佝偻的黑影出现了。

他鬼鬼祟祟,左右张望,然后熟练地钻到西北角,俯身从那个洞里掏出了东西。是那几个罐子和刷子。

他走到废墟中央,月光照亮了他干瘦的脸——老赵头。

他并没有发现我。他颤抖着用刷子蘸了罐子里的黑色液体,然后不像是在涂抹,反而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他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声音低沉而痛苦。

“...对不起...对不起...我该救你们的...我怕死...我怕那火...”他呜咽着,像个孩子。

然后,他走到一面还算完整的焦黑土墙前,开始用那刷子,在墙上勾勒起来。他画得很快,很熟练,一个扭曲的、被烧焦的人形轮廓逐渐显现。

原来,所有的焦痕,都是他画的。

我正要冲出去制止他,他却突然停了下来,猛地扔掉了刷子,惊恐地看着自己刚刚画出的影子。

“不...不...”他后退两步,声音充满了真正的恐惧,“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他画的影子在月光下似乎真的在蠕动,边缘的焦黑色仿佛活了过来,在墙体上蔓延、加深。

老赵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那影子磕头,额头撞在碎砖上,砰砰作响。

“饶了我吧...小豆子...老张...嫂子...饶了我吧...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吓傻了...”他语无伦次地哭嚎着。

我浑身冰冷,突然明白了。老赵头确实在制造那些焦痕,他用某种混合了煤油和炭灰的液体,制造出被火烧过的痕迹。他沉浸在巨大的愧疚中,十年来的每一天都在折磨自己。他制造这些“鬼影”,或许最初是想让别人也感受他的恐惧,或许是想用这种方式忏悔,或许他自己己经疯了,分不清现实和幻觉。

但此刻,在他自己创造的恐怖意象前,他内心最深的恐惧彻底吞噬了他。他看到的,是他十年来自我折磨的具象。

他看到的,是他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

我最终没有走出去。我悄悄退后,离开了那片废墟。老赵头需要的不是揭穿,也不是指责,他需要的是救赎,而这,或许只有他自己能给自己。

第二天,老赵头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村里人去看他,说他一首在胡言乱语,对着空气求饶。

那些焦痕,再也没有出现过新的。

不久后,我回了城里。听说老赵头病好后,沉默了很多,但不再去废墟转悠了。有时他会去给老张一家的坟头拔拔草,烧点纸。

去年夏天我回村,听说老赵头去世了,走得很安详。

我去了趟那片废墟。十年又过去,废墟几乎被荒草彻底吞没,再也看不出当年的惨状。阳光透过松树的缝隙洒下来,风吹过,只有草叶摩擦的沙沙声。

世间本无鬼,唯人心自囚。那焦黑的鬼影,从未印在墙上,而是深深烙在了一个活人的魂灵里,烧了整整十年,首至生命的灰烬将其彻底掩埋,方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