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23章 廖姨切西瓜,递一块来的清甜

七月的午后,日头把柏油路烤得发黏,蝉鸣声裹着热浪往人耳朵里钻。我攥着皱巴巴的试卷,书包带勒得肩膀生疼,脚步磨磨蹭蹭挪到家属院门口时,额头上的汗已经顺着鬓角流进了衣领,黏得人心里发慌。

家属院的老槐树歪着身子,浓荫在地上铺出斑驳的凉影。刚拐过拐角,就看见廖姨家的铁门虚掩着,门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院里那棵半大的樱桃树——去年春天还只到我胸口,如今竟已能罩住半个晾衣绳。我正想绕开,门里忽然传来“咔嗒”一声脆响,像是瓷碗磕在石桌上的动静,紧接着就是廖姨的声音:“是小满吧?躲啥呢,进来凉快会儿。”

我攥着试卷的手紧了紧,指尖把纸边捏出几道白印。廖姨是院里出了名的热心肠,谁家孩子没人看、谁家老人拎不动菜,她都乐意搭把手。可我今天实在没心思说话——数学试卷上的红叉像扎人的刺,尤其是最后那道附加题,我熬了两个晚上也没算出结果,如今只觉得脸上发烫,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进来呀,门口太阳毒。”廖姨又喊了一声,这次声音里带着笑意,“我刚从早市买了西瓜,冰在井水里呢,正愁没人一起吃。”

井水泡西瓜是廖姨的“独门绝技”。家属院老早就通了自来水,可她总说井水凉得透,泡出来的西瓜带着股子土腥气的甜,比冰箱冻的更对味儿。我犹豫了几秒,终究没抵过那股想象中的清甜,低着头推开门走了进去。

院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水泥地扫得没有一片落叶,墙角的月季开得正艳,粉的、红的花瓣上还沾着早上的露水痕迹。廖姨正坐在石桌旁择菜,竹篮里的空心菜绿油油的,她手指灵活地掐掉老根,动作又快又准。看见我进来,她放下手里的菜,起身从井边拎过一个网兜——网兜里裹着个圆滚滚的绿皮西瓜,表皮上的深绿条纹像水墨画里的笔触,还往下滴着水,在地上砸出一小片湿痕。

“这瓜是张大爷家地里种的,早上刚摘的,你闻闻,都带着瓜藤的清香味儿。”廖姨把西瓜放在石桌上,指尖敲了敲瓜皮,“咚咚”的声音脆生生的,“保准甜。”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石桌上的试卷——刚才进门时没留意,竟把它带了出来,此刻红分数正扎眼地露在外面。廖姨眼尖,扫了一眼就明白了,却没提分数的事,只是转身从屋里拿出一把不锈钢刀,刀刃亮得能映出人影。“小满,帮姨把瓜翻个身,咱从这边切,这边纹路密,瓤更沙。”

我赶紧上前,双手扶住西瓜——瓜皮冰凉,沾着的井水渗进掌心,瞬间驱散了不少燥热。廖姨握着刀,先是在瓜蒂处轻轻划了一圈,刀刃刚碰到瓜皮,就听见“咔嚓”一声轻响,瓜缝里立刻冒出一丝清甜的气息,混着井水的凉意在空气里散开。她手腕微微用力,刀刃顺着纹路往下切,绿皮、白瓤、红瓜肉一层层露出来,红瓤里嵌着的黑籽像撒了把碎墨,晶莹的汁水顺着刀缝往下淌,滴在石桌上,很快积成一小滩。

“你看这瓤,多红多沙。”廖姨把刀放下,拿起一半西瓜,用勺子挖了一勺递给我,“先尝尝,看姨挑的瓜怎么样。”

我接过勺子,挖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冰凉的瓜肉刚碰到舌尖,清甜的汁水就顺着喉咙往下滑,沙瓤在嘴里慢慢化开,没有一点酸味儿,只有纯粹的甜,带着股子阳光和土地的味道。凉意在胸腔里散开,刚才憋在心里的委屈忽然就松了些,额头上的汗好像也不那么黏了。

“甜吧?”廖姨看着我,眼睛弯成了月牙,“张大爷说,今年雨水足,西瓜比去年甜多了。他家种了三十年瓜,挑瓜的本事可是一绝——要挑纹路清楚、瓜蒂新鲜的,敲着声音脆的,这样的瓜准保好。”她一边说,一边拿起另一半西瓜,用刀切成小块,码在白瓷盘里,“以前你妈怀你的时候,夏天就爱吃张大爷家的瓜,每次都让我帮着挑,说吃了不上火。”

我愣了愣——我竟不知道这些事。妈妈去世得早,我对她的印象大多来自照片和爸爸的描述,却没想到廖姨还记着这些细节。廖姨把切好的西瓜推到我面前,又拿起一块递给隔壁的王奶奶——王奶奶腿脚不好,平时很少出门,廖姨每次买了好吃的,总会给她送些过去。

“王奶奶,尝尝今年的头茬瓜,凉得很。”廖姨的声音清亮,“您慢点儿吃,别呛着。”

王奶奶接过西瓜,笑得满脸皱纹都舒展开了:“还是你有心,知道我爱吃凉瓜。这瓜真甜,比去年的还好吃。”

廖姨又切了几块,装进保鲜盒里:“这盒给三楼的李叔送去,他儿子今天高考完,听说考得不错,让孩子也尝尝甜。”她一边忙活,一边跟我说话,“小满,你知道吗?这西瓜呀,不仅好吃,还有不少门道呢。以前在农村,夏天没冰箱,就把西瓜放在井里泡,井水温度刚好,既不会冻坏瓜瓤,又能凉透。还有啊,西瓜皮可别扔,能做腌菜,也能炒着吃——把绿皮削了,白瓤切条,用盐腌一会儿,再跟辣椒一起炒,脆生生的,可下饭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手里的活儿却没停,很快就把西瓜切好分完了,只剩下最后一块,她递到我手里:“这块给你,带着路上吃,解解暑。”

我接过西瓜,冰凉的瓜皮贴着掌心,清甜的气息裹着廖姨的话,忽然就觉得鼻子发酸。刚才攥着试卷的委屈、考砸的难过,好像都被这西瓜的甜冲淡了。我抬头看着廖姨——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的胳膊上有几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去年帮邻居修水管时不小心蹭到的。她脸上带着笑,眼角的细纹里好像都盛着暖意,就像这西瓜的甜,不浓烈,却让人心里踏实。

“廖姨,我……我数学没考好。”我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声音有些发颤,“最后那道题,我怎么也算不出来。”

廖姨停下手里的活,坐在我旁边,拿起纸巾帮我擦了擦嘴角的瓜汁:“没考好怕啥?谁还没个失手的时候。你妈以前总说,你从小就聪明,就是有时候太着急。这做题跟挑西瓜一样,得慢慢来,先看清题目,再找思路,就像挑瓜得先看纹路、再听声音,急不得。”她顿了顿,又说,“你要是实在不会,明天去学校问问老师,或者来问姨——姨虽然没文化,但你爸以前教我的那些解题方法,我还记得些,说不定能帮上你。”

我愣住了——我一直以为廖姨只是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却没想到她还懂数学题。廖姨好像看出了我的疑惑,笑了笑:“以前你爸在工厂上班,晚上总帮我辅导功课,说多学点知识没坏处。你爸是个好人,可惜走得早……”她的声音低了些,但很快又抬起来,“不过没关系,小满,你还有姨呢。以后有啥难处,就跟姨说,别自己憋着。”

阳光透过槐树叶,在石桌上洒下细碎的光斑。我咬了一口手里的西瓜,清甜的汁水混着眼泪流进嘴里,却不觉得咸,只觉得心里暖暖的。廖姨说得对,没考好怕啥?就像这西瓜,就算皮厚,只要耐心挑、用心切,总能尝到里面的甜。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廖姨特意去张大爷家挑了最大最甜的西瓜,还特意冰在井水里等我——她从早上就看见我背着书包在院门口徘徊,知道我肯定是考砸了,怕我难过,才故意用西瓜引我进门。而她所谓的“懂解题方法”,其实是前一天晚上特意翻出我爸以前的教案,熬夜看了半宿,就怕帮不上我的忙。

那天的西瓜甜,廖姨的话更甜。很多年后,我吃过各种各样的西瓜,有进口的、有嫁接的,却再也没尝过那样纯粹的甜——那甜里裹着井水的凉、土地的香,还有廖姨的暖意,像一道光,照在我成长的路上,每当我遇到难事儿,想起那天的清甜,心里就会生出一股勇气,好像再难的坎,也能慢慢迈过去。

如今廖姨老了,腿脚不如以前利索,却还是喜欢在夏天买西瓜,冰在井水里,等着院里的孩子放学回来。每次我回家,她总会切一块最大最甜的递给我,笑着说:“小满,尝尝今年的瓜,还是张大爷家的,跟以前一样甜。”

我接过西瓜,咬一口,清甜的汁水在嘴里散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午后——蝉鸣、槐影、冰凉的西瓜,还有廖姨温暖的笑。原来人间的甜,从来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就是这样一块西瓜、一句关心,藏在烟火气里,却能甜进心里,记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