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
紫藤
“荼姑娘,在下有句话,可能会有些冒犯,但……在下还是想知道答案。”
孟帷顿了顿,“你们生活了那么些年,他都瞒得滴水不漏,那你是如何知晓他真实身份的?”
荼思悠陷入了过去的回忆,“是一个姓宋的姑娘告诉我的。”
孟帷擡眼,心里一惊,“那荼姑娘到这战场上来……”
“也是那位宋姑娘劝说我,她说,若是我到这里来,兴许离钟城还有一线生机。”
“那位宋姑娘是否带有纱笠,或是半面面具?”
孟帷心里已经有数,只是想更加确认一番。
荼思悠略微点头,“她戴着半面面具,瞧不仔细模样,估摸着二十岁的年龄。”
一个精打细算的商人,一个火药商贩,除了“唯利可图”四个字之外别无其它缘由。
而她现在从南安郡郢川镇到这离钟城,将荼思悠送到了这战场上。
宋思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柏怀瑾和祝绾蹙着眉,但祝绾并不知晓宋思了与孟帷的特殊关系,柏怀瑾也没有提,只是对孟帷使了个眼色,示意有话要说。
两人来到了另外一处无人的地方。
柏怀瑾没有端着往日风度翩翩的公子姿态,而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次应该是遇到他也想不明白的事情了。
“宋思了把荼思悠送到这里,应是不想让这场战事善了,可是她的目的在哪里?”
饶是云中白鹤也有想不明白的一天,他只能询问孟帷的意见。
“沈宜松替御宣王暗中筹备了这么一局,宋思了从中谋利,祝珹若是一举拿下离钟城,庆里的火药便可直接派上用场,这对宋思了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损失。”
孟帷闭眼仔细思索,颇为认真地分析道:“可她揭破元与偕身份,现在将荼思悠送过来,元与偕竟然退兵一里,说明她很清楚,荼思悠在元与偕的心里占有怎样的份量。”
“她此举,不会又是声东击西,故意拖延时间吧……”
不怪孟帷这样想,宋思了逼迫孟帷与她成亲时就是为了争取时间。
现在孟帷是越来越看不明白这个女人。
可她却无处不在。
孟帷的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情绪,现在他的脑海里都是余岁嘴角含笑地离去。
他的眼光愈发阴冷,整个人一副暴戾的模样。
现在他只想将沈宜松挫骨扬灰。
很显然,不渡若不是得支撑着法阵,早就冲过去撕碎了沈宜松,将他的脑袋拧下来。
不渡的戾气与孟帷相差无几,而沈宜松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吗?
眼下孟帷不适合参与商议战事,柏怀瑾所幸让他去与不渡聊一聊。
然而不渡看见他走近便决计不看他一眼,孟帷只能忍受着不渡的漠视与怨恨,同时也忍着自己内心的伤痛。
不过他有办法让不渡开口理他,此时此刻他也必须撕开这道口子。
“不渡,露馅了。”
孟帷明显感觉到不渡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恶狠狠地扫了他一眼。
不渡用对祝绾的关注掩饰住了对余岁的情意,这一点,孟帷的确被不渡蒙住了。
不过那日余岁消散之时,不渡的眼神骗不过他。
如果要论说一个人直觉到底准确在哪里,那肯定就是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情敌所在。
“孟帷,别把自己说得多光明磊落,君上是被谁的剑刺入心口的,你我心知肚明,现在计较这些,你觉得心里很痛快是吗?”
不渡甚至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孟帷。
孟帷觉得胸口刺痛,如鲠在喉。
“你别总是一副受害者可怜兮兮的模样,就你委屈吗?委屈你大爷,孟帷,你给我滚,我不想再看见你,滚!”
不渡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周身一股风力扬起了散落的发丝。
不渡不是一个意气用事的人,他本可以一走了之。
可他选择留下镇守法阵,此时哪怕气急攻心也还是将仙力镇在了法阵上。
孟帷红了眼眶,沙哑道:“谢谢……”
刚想接着说些什么,不渡斩钉截铁地说:“受不起,你走吧。”
他迈着沉重如铅的脚步,艰难地转身,泪如泉涌。
雪模糊了他的视线,天地皆凉薄如冰寒,“他……真的回不来了吗?”
小心翼翼,声音愈渐轻,如同捧着一盏易碎的微光,卑微到了土里。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不渡,他冲着眼前的法阵低吼。
“孟帷,是你伤了他……你伤了他……你怎么可以用元夕伤他……”
不渡难以忍受疼痛般躬了身子,另一只手执着地护着阵。
“明知道你是别有用心,明知道你只是利用感情诓骗他,他从来都对你束手无策,对你宽容至死,他从来忍耐着,经不起你的撩拨。”
“我怎么这么蠢,我蠢到真心想把他让给你。”
“你不知道他受了多少苦,你不知道他放弃了多少,你也不知道他为了你干了些什么蠢事,你凭什么同他谈感情,你凭什么那么自以为是,你凭什么怀疑他。”
“这天底下最没有资格怪他的,就是你孟帷……”
声音越来越远,雪寒越来越彻骨,满城的紫藤花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一步一步扶着城墙走,一步一摔。
祝绾见状,想要拉他,他倔强地摇头。
祝绾被柏怀瑾拦下,他深深地望着孟帷的身影。
“紫藤花寒,雪满离钟,知己已逝,只影向谁去。”
“祝绾,你让他静一静。”
春日里的雪可真冷啊。
这条路好长。
孟帷一步一跪,沿着城墙去高处的城楼,他要去哪里?
阿岁,你在哪里?
你告诉我,你不是卫棋,你不是那个恶贯满盈的鹤尊。
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阿岁,我不是故意食言,你回来好不好?
一瞬间天昏地暗,孟帷重重地跪倒在地。
醒过来时,已过了一夜,元与偕已经没有耐心了。
“把荼思悠交给我,我会考虑不动庆里郡的火药。”
元与偕眯眼,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一举一动都明显得看出他已经失去了耐心。
柏怀瑾偏头看向荼思悠,深深叹了一口气。
荼思悠则淡然一笑,略微有些抱歉地掬礼。
王然则一直瞪着沈宜松。
沈宜松察觉到犀利的目光,欠了欠身,报以一个阴柔的微笑。
“然哥,你若是再盯着我看,保不准我就把我们之间那些私密的事儿公之于众,让你王家在天都里永世擡不起头来,你说这样可好?”
“王家再耍了些卑鄙手段,好歹也是太师的部下,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见风使舵的墙头草,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离经叛道的畜生。”
祝绾狠狠地怒斥着,丝毫不顾及王室风范,大家闺秀礼仪。
王然的脸色更加难看,暴戾中压抑着隐忍。
柏怀瑾与孟帷蹙紧了眉头,显然与祝绾的想法不谋而合。
听闻此言,沈宜松悠闲地抱胸,“啧”了一口气,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王然。
城墙上的人脸色一个赛一个难看。
荼思悠开口道:“元郎,你若是对我还有半分情意,就不应该叛离我天都子民。”
“荼姑娘,这天下的生存之道,向来是弱肉强食,以强凌弱,皇位之争哪有不血腥的?如今胜败已分明,你想用一句话就让我们退兵,这恐怕不合适吧。”
沈宜松一脸笑意,冷漠聚在眼底,隔着大雪盯着城墙上的荼思悠。
她并没有看沈宜松,只是深情地望着元与偕。
“元郎,回头吧。”
女子单薄的身影隐没在雪中,愈渐看不分明。
元与偕将微颤的手指暗自遮挡住。
“元将军,荼思悠这个女人为什么离开你,不过几日,你就记不住缘由了?她说的那些伤人话,要不要在下帮你回忆一下?”
沈宜松低声阴冷地开口,敏锐地注意到了元与偕内心的动摇。
他想起那几年的情爱时光,泛舟四处游玩,为她绾发。
她为他穿上嫁衣,戴上赠给她的发簪,一对红烛彻夜长明,举案齐眉。
她从来惹得他垂怜,不顾所有人反对,按正妻之礼,八擡大轿,十里红妆,只为博得她倾城一笑。
破碎在半月前,她双眼通红,见到他似是发了疯一般恐惧。
她想要逃离他。
不顾一切地逃离他。
“妾身自认身份卑贱,不配与将军白头偕老。”
“妾身心里忘不了大学士,他对我极好,妾身愿意回去,守着他的墓一辈子。”
这是荼思悠尚清醒时所说的话。
一字一句刺入了元与偕的血肉中。
元与偕掀翻了桌子,一拳砸在墙体上。
“你说你心里只有他,那你为什么要为我女扮男装,为什么同我一起泛舟山水,为什么要嫁于我?”
荼思悠嗤笑,贴着元与偕,指尖勾起他的脸,拂过他的嘴唇,一副风尘女子的撩人模样。
娇滴滴地开口道:“妾身不过一风尘女子,将军家底殷实,又愿意为妾身赎身,天底下哪个女子又拒绝得了将军正妻这个身份呢?”
元与偕怒气盈出眼里,一把推开荼思悠。
可他忘了,她嫁于他时,还不知道他的身份。
“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让我觉得无比恶心。”
说罢跨出房门,然后又退了回来。
“你以为本将军会只有你一个女人吗?荼思悠,你以为自己对本将军很重要?本将军告诉你,在本将军的心中,你一文不值,本将军当初看上你,不过就是因为你长得有几分像本将军心爱之人罢了,一个人尽可夫的□□,你真当本将军会放在心里吗?”
随后元与偕摔门而出。
荼思悠摔倒在地上,盯着红烛彻夜长明,泪也流尽。
趁着元府对她管束松懈之时,连夜逃出,一步也不敢停下。
她想回家,回到庆里。
为了躲过元与偕手下府兵的搜查,她躲在阴森潮湿的树林里,躲在破落客栈的茅房里,躲在寒凉刺骨的水潭下。
终于逃离了离钟城。
可她也累了,不想再回庆里郡了。
可是命由天定。
她被孟帷一干人送回了离钟城,像是天命一般无处逃避。
“天命如此,荼思悠就在这离钟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