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问

质问

城外几里地。

三日之前,御宣王祝珹的兵马全部扎营,炮车陈列整齐蓄势待发,朝着离钟城露出锋利的齿牙。

“御宣王祝珹的主将叫做元与偕,自幼时便跟着御宣王,是他的贴身侍卫。”

“后来御宣王去了封地,又自立为王之后,提拔元与偕为昭武将军。”

“此人擅用剑,眼下未到不惑年纪,正是勇武之时,御宣王能够迅速夺下西南十八郡,全归功于这匹咬断了不少城池咽喉的边疆之狼。”

“这位昭武将军多年来所向披靡,且战无败绩。”

柏怀瑾慢慢叙说这一切,站在城楼之上,望着远处的阴霾,手中的扇轻摇,映着白衣景色荒凉。

“御宣王是怎么瞒过孟将军将火药运送到各个地域的,在下略所耳闻,也知道孟将军在郢川镇成亲不过几日,这件事在下心想你们应是会瞒着祝绾郡主的,所以在下也没有在她面前多言。”

“多谢。”

言简意赅,孟帷知晓无需多言,柏怀瑾也心如明镜。

“日后不必称呼我为孟将军,叫我孟帷就好。”

“孟帷,你我二人同属陛下阵营,所以我也就直言了。”

“我想祝绾郡主应该对你说过余岁这个人不可信,同样在我看来,他的确是一个不值得托付真心之人。”

柏怀瑾沉默了半晌,直白地叙述道:“谢蓝田从归德将军升为正三品督察院御史,明升实贬。”

“尚宇则太师多年来权倾朝野,更是从陛下手里夺走了兵符。”

“谢未言如此将才,本不该被束缚在南安郡郢川镇仅仅只是当个京兆尹,可是几年来尚宇则太师压下了一切举荐谢未言的奏折,硬是将谢未言留在了郢川镇。”

“这些,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余岁的手笔。”

孟帷不语,深深地望着柏怀瑾,眼里带着些许迟疑。

“怀瑾被赋上‘云中白鹤’的尊称,众人皆赞叹你一身‘看尽天下事,身在浮云外’的风骨,如今怎么句句谈论朝政?”

柏怀瑾摇扇的手顿了一下,双眸之中有些愁绪。

“我做了这么久的谏议大夫,许是难以避免地沾染上了俗气。”

侧首一见余岁朝这边走来,柏怀瑾附在孟帷耳边低声了一句。

“南安郡苍源城知府裴听雨是余岁一手提拔上来的,余下的我也不便多言,此人心机深沉,令人难以琢磨,你自己心里有数便好。”

余岁静静地走过来,站在孟帷身旁,看着柏怀瑾离去的方向,很是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

“这群人啊,怎么都喜欢在帷帷面前说哥哥的坏话。”

“裴听雨是你一手提拔上来的。”

“是。”

“那群引发暴动的灾民,是你吩咐裴听雨安排的,目的为了将我和祝绾留在官府,让裴听雨限制我们的行动,不让我们发现南安郡内四处流通的火药。”

“是。”余岁稍微偏了一下头,“也不是。”

“所以你在苍源城早就察觉到了裴听雨的不对劲,顺着他摸清了火药的流向,猜测出了祝珹的动机。”

“其后改了主意,又故意引我发现那批藏匿的火药,目的是为了让我通知陛下,一来洗清了尚宇则太师的嫌疑,再者让陛下有时间应对,毕竟保住陛下的皇位就是保住了太师的荣耀。”

“三来你亲临战场,若是战赢了,尚宇则太师不但无失察之过,甚至还有护驾之功。”

“好算计啊,阿岁,你不愧是尚宇则太师七年的座上宾,太师的首脑军师,利用得到我的地方绝不心慈手软,处处为着太师着想。”

孟帷一时激动拽紧了余岁的肩膀,却也没有忘记眼前人的旧伤,双手下意识地避开余岁受伤的地方。

眼里汹涌溢出的悲凉吞没了孟帷的理智。

“孟帷,你不觉得你的说法很矛盾吗?那依你所言,我到底是想让你发现还是不想让你发现那批火药呢?那日夜晚我与你同在屋顶,又何来的余力引你发现那批藏匿在暗处的火药呢?”

余岁眼中眸色深深,不多言语。

等孟帷稍平静以后,讽刺勾上了嘴角,语气冷淡到了极点,“你既已经给我定了罪,何苦又来同我多言一番。”

“谢蓝田调任文职,是你的撺掇。”

“是。”

“谢未言出不了南安郡,是你的压制。”

“是。”

“尚宇则太师……”

“是。”

余岁眼中晦暗不明,张口堵住了孟帷的话。

全数皆认,不管孟帷的后半句究竟是何内容。

“你……不解释给我听吗?”

孟帷垂下头,不敢直视余岁重归冷淡的眼神。

“孟将军,在下一时很好奇。”

余岁将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拨开,声音极轻,不带一丝情绪。

“您说您心悦于在下,到底是看上了我这个人,还是仅仅痴恋着您苦苦追寻了十年的梦幻泡影?”

“亦或者,您就是随口一提,其实在下于您,根本无关轻重。”

心里雷霆云集,炸成一片废墟,孟帷试着张口说些什么,但却一个字也挤不出。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闭上了眼睛反复碾碎心里的念想,迫切地确认自己的心意。

“都是真的,不必解释。”

余岁留下这句话,走得极快。

斜阳洒下,背影略显落寞。

孟帷伸出手,不敢触碰那道明艳的东方既白。

他回忆起,余岁指明了是裴听雨传信给那个想要暗杀他的幕后之人。

裴听雨又是个左右逢源的高手,若裴听雨是余岁的人,那些脸上有虎纹样式的暗卫就真的是太师的人。

而余岁的引导就刚好是对尚宇则太师的包庇。

可是尚宇则太师为什么要刺杀自己?

可若裴听雨只是借着余岁上位,写信传给了御宣王祝珹。

祝珹想要削弱祝烬的兵力,做得出刺杀这件事,再嫁祸给尚宇则太师,使得祝烬与尚宇则在关键时期离心离德,合情合理。

若是前者,有一个前提就是,余岁舍得要了孟帷的命。

孟帷不愿意相信这一点。

那么余岁暗示裴听雨是祝珹的人,让孟帷觉察到了火药针对的目标是天都,由孟帷将消息传递给祝烬,给了人皇时间和机会去防备,这是在帮扶祝烬对付反叛的御宣王祝珹。

不论他存着什么目的,他还是选择了站在孟帷这个阵营里。

可是孟帷适才怒火攻心,一时鬼迷心窍,不分青红皂白地怪罪余岁,这时想来愧疚万分。

他不是个死要面子的人,至少对余岁从来不是。

追过去时,余岁一只手撑在城墙上,另一只手晃着茶盏,竟是一派悠哉悠哉,怡然自得的模样。

他是打定了自己想清楚明白后,就会去道歉么?

余岁抿茶之余一瞥,望见孟帷站在十几步远的距离踌躇不前,粲然一笑。

“孟小将军何时这么扭捏,想明白了就好,哥哥大度得很,怎么会与你计较这些。”

晚风拂过,余岁的面容温和似皎月,明艳如月华袅袅。

孟帷看得痴了。

余岁鲜少笑得这样张扬明丽,此刻的容貌昳丽得惊为天人。

孟帷一时之间竟忘了迈步。

他勾勾手,示意孟帷过去,两指握着茶盏,踮脚搂孟帷入怀,递到孟帷嘴边,看着孟帷抿了一口,挑眉道:“这茶水,可合孟小将军胃口?”

孟帷抿着嘴唇,怔怔地点点头,紧接着余岁凑近他的耳垂,“那人呢?”

亲近呢喃,眼若春水脉脉。

孟帷只浅尝一口茶水,竟有了醉意。

“人,自然也是极好的。”

孟帷欲揽余岁的细腰,他却巧妙地侧身退了出去。

“人自然是不好的,若是好,孟小将军怎么会大费周章地试探,因为别人的只言片语,又兴师动众地责问?”

“或许哥哥真的是个坏人吧,坏人是不是不该存于这尘世中啊?”

余岁偏头,头上的木簪顺着月光下的轮廓分明。

夜幕里几只晚归的大雁嘶鸣,余岁挽着指尖,揉出一朵莹白色栀子,在月华下盈盈生辉。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别人寥寥几句,就值得孟小将军大动肝火,口口声声说着什么一往情深,暗生情愫,转眼之间却又对在下恶言相向,这可真是令哥哥难过啊。”

余岁指尖绕着莹白的栀子,似是看得出神,淡淡道:“这次,小将军真的惹到哥哥了,不道个歉吗?”

孟帷一愣,拱手作揖道:“今夜此番前来,特地向阿岁赔罪,刚才那会儿是我犯浑,辜负阿岁一片真心,凡请阿岁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一次。”

余岁掬起意味深长的笑容,摊开手,勾着手指。

“赔罪礼呢?小将军轻飘飘一句抱歉,就要求哥哥宽了心,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又是一愣,这下轮到孟帷手足无措。

摸清自己衣袖,半晌以后,开口道:“今日这礼是我疏忽,若来日阿岁有想要的,孟帷自当竭力为阿岁寻得。”

擡头见余岁饶有兴趣地玩弄着指尖那朵白色栀子,笑得明艳动人,低声说道:“你都听到了吧,他挺有诚意的。”

真是个幼稚的人,原谅自己还要找朵栀子放脸面才肯顺着台阶走下来。

孟帷轻笑,摇了摇头,“好阿岁,不生我这个混球的气了吧?”

他将栀子放在耳边半晌,转头莞尔一笑。

“哥哥怎么会生小将军的气?哥哥从来不对孟小将军发脾气的。”

眼前的余岁又像是另外的一面,活像个纨绔子弟,像是把孟帷当作黄花大姑娘一般地调戏。

孟帷心里暗自感叹,阿岁肯定是被自己气糊涂了。

转而余岁又稍稍正经了些许,收敛了刚才的轻挑姿态。

“不过以后那些玩笑话就别再说了,哥哥就当没有听过那些话,否则叫人听了心生误会,还以为小将军真的动了情。”

帷帷,哥哥差点,真的要当真了。

孟帷的话再度梗在喉中,直至憋红了眼尾,隐隐的悲切吞入腹中。

余岁说得没错。

是孟帷自己将这份情意摆弄成了一个笑话。

在余岁还没来得及感受到他的情意时。

是孟帷自己露出了锋利的爪牙,刺伤了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