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岁

阿岁

孟帷将余岁带到了江水旁一叶扁舟前,付了金珠让船家在岸上等候,松下绳索后,他却泛舟不发一言。

余岁凑近一些,身上带有的栀子气息沾染到了孟帷身上。

清冷而浓郁,凝结后转淡,与这江水的寒凉极衬。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将军同舟。”

“孟小将军,有话不妨直说,在下人微言轻,眼界浅薄,不查将军深意为何。”

余岁仍是一副文绉绉的书生模样,同刚才杀人的狠辣相比,此刻未曾显露半分锋芒,俨然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

“余公子既然是尚宇则太师门下最受尊崇的军师,不妨猜猜?”

孟帷眼中是道不明的情愫,参杂些许悲伤与真挚。

余岁错开孟帷的眼睛,站起身来,身形苗条但仍然挺拔,背着双手看着逐渐升起的日头。

消散了的江水雾气,此时却晕在了他的眼里。

“将军故意引我而来。”

随口一吐,一语道破,丝毫没有拐弯抹角。

“昨日匆匆一别,见你并未携带行李,我算定你并没有离开南安的打算。我虽是将门出身,却并不是不懂朝政。”

“赈灾粮,兴建房屋,这些均得太师过目盖上印章方能实行操办。”

“方壶山修道时,王然和沈宜松关系不浅,又听闻了一些传言,我便得知王家与沈家的渊源极深。”

“当今的户部尚书乃是王然的父亲王添元,工部侍郎又是沈宜松的父亲沈观涯,由户部拨款,工部实施,其中必是层层克扣,到南安粥棚时竟然还是这样浓稠的米粥,这证明那裴听雨定是听闻了祝绾和我到来的消息临时放了血,故意制造给我二人看,供我们二人检验。”

“既然郡主是第一次亲临南安郡城治安,裴听雨怎么会轻轻松松地放权给她一介女子?所以今日我料到会有人闹事或者行刺,若是祝绾御下无方捅出乱子,裴听雨便可借题发挥,当下他再稳定大局,百姓定会听从他的吩咐。”

“你故意露出后背,假意无力招架,就为了引我现身救你?”

余岁语气平淡,并未掀起波澜,让人听不出任何情绪。

但孟帷却听明了他并未用敬词,比如那听起来极不顺耳的将军二字。

“我并不确定你是否会来救我,只是常人的一刀,我还是受得起。”

余岁沉默了片刻,垂下的眼眸里不知是何种情绪。

“层层克扣,官官相护,那是孟小将军的臆想,仅凭主观便判定别人的罪责,孟小将军便是这样断案的?”

日头还是升了起来,初春的光绒绒,撒在潋滟的江水上,也铺在了余岁的面容上,而青丝用一支木簪绾上,垂落成絮,贴在腰间。

余岁侧过身来,晨曦融进眼眸,勾勒俊秀的身形,沉溺在发梢上。

“余公子,太师的人品贵重,由不得我置喙,公子心中自有衡量,入世之前,在下便听闻这人界西南地域饿殍载道,为何偏偏南安郡城是个例外?”

“退一步来讲,就算是在下臆想,可在下只是出了任其发展,顺其自然那一份力,余公子现身救了在下,事实不就是如此吗?”

孟帷言语极有攻击性,逼迫余岁正视自己,岂料余岁浅笑着,转而叹息了一声。

“为何如此大费周章地设计?”

“赌你会不会来。”

孟帷的唇边也勾起了笑意,似是终于等到余岁问这一句话。

“在下为什么会来?”

“对啊,余公子为什么会来?”

孟帷丝毫不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余岁的神色变化。

他在预想太师府里最聪明的军师究竟会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他试图在余岁的眼里找到答案,可是余岁与自己对视却看不到半分温度。

瞧上去心肠寡淡,波澜不惊,刹那之间孟帷甚至真的生出了错认的慌张。

“孟雾将军予在下有恩,故在下对小将军施以援手,想要报答老将军的恩情。”

余岁缓缓开口,惊扰了孟帷本就不宁的思绪。

“在下是南安人士,原是孟雾将军手下副将余千恭的独子。”

“父亲跟随老将军常年征战,在一次战乱中老将军替父亲挡下一箭,令孟雾将军腹部留下极为严重的箭伤,经此一遭后父亲的心里一直很是过意不去,常常手抖得不受控制,在听闻老将军逝世后心里郁结,最终消亡,在临死之时还千叮咛万嘱咐,告诫在下一定要知恩图报。”

这件事孟帷也有印象,父亲腹部确实有一条极深的伤疤,回来养伤时正是手下副将余千恭亲自送回,而经过正如余岁刚才所说,可谓是解释得天衣无缝。

“确有其事。”

无可奈何中透着倔强,孟帷咬紧了牙关。

“将军百般试探,如今可曾得到想要的答案?”

余岁一袭葱倩轻衫,映在孟帷眼里。

幽幽栀子香气击中日光,小舟泛起圈圈涟漪。

现下还能问些什么?

武功,爹是副将,会武功很正常。

为何出现在南安,别人故居就是在南安啊。

救他,也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啊。

“多番叨扰,是在下的不是,不如在下明日登门拜访,以礼谢罪,拜访一下令堂,也好替先父宽慰手下,不知余公子家中可还有其他兄弟姊妹?”

孟帷低头拱手,神色略带抱歉。

“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家慈在家父去世以后,整日以泪洗面,身体也大不如前,一年后便随家父去了,家中并无其他亲戚或者手足,几年前我遣散了下人,府宅无人居住,便荒废了。”

余岁的神情带着哀伤,转过头来拉起孟帷的手。

“哦?”

孟帷眸中多了些微光,顺势握住了余岁相扶的手,全然抹去了刚才的局促和抱歉,倒像是突然释怀,甚至有一丝了然于心的豁达意味。

“在下真是该罚,提到了公子的伤心事,既如此,我就不登门拜访了,只是我与余公子实在投缘,不如公子与我二人同行一段,结交个朋友如何?”

余岁只觉得手被一双修长纤细的手指擒住。

指节分明,灵活地往手缝里钻。

他望着眼前人,唇边含笑,似是融化了初春里的寒,又比过了日光的耀眼。

“将军不怕郡主?想必郡主早已将在下的种种事迹添油加醋地一一告知给将军。”

“与在下同路堪比与虎谋皮,我生有七窍玲珑心,又八面逢源,带着我这样一个心怀不轨之人,将军可放得下心?”

一个一个字从余岁嘴里蹦出来,戏谑的气味蔓延开来。

“你该知道我的。”

孟帷向前凑近一步,黑玉眼珠直勾勾的,完全暴露了心中所想,霸道且不由抗拒。

“孟小将军贪恋美色,见余公子如此绝世的容颜,自是把持不住,什么提防心都被抛诸九霄云外去了。”

随后取下身上的外袍,环住余岁,手指极其妥帖地从身后绕到胸前,给余岁寄上。

“冬雪逢初霁,正是寒凉之时,身子骨弱,竟穿得这样单薄,真是不知死活。”

二人回去时,已过了午时,祝绾看着两人并肩齐行的样子心中窝火,还没来得及发作,孟帷便不容置疑地堵住了她的话。

“余公子与我相谈甚欢,此番前来也是为了协助太师赈济自己的故乡,与我商议后达成共识,便同行一段时日。”

余岁做出一副乖巧良善的样子。

如墨色浓郁般的眼睛盯着自己,倒叫祝绾险些被蛊惑。

她看着孟帷,“裴大人说近日灾民时常闹事,为了护我们安全,也为了稳住灾民,恳请我们暂住在官府几日,我觉得并无不妥,便应下了。”

还想接着交代孟帷些什么,孟帷却点了点头,“如此也好。”

随即直接将余岁请进了官府,留下回过神来的祝绾气得跳脚又无可奈何。

他委托裴听雨将余岁的房间安排在自己隔壁,也让官吏们去余岁原来住的客栈里将行李取出来。

一切妥善安置好以后,他坐在余岁房间里喝茶,眉间明显凝着别有深意。

一杯茶水下肚后,余岁走过来一并坐下,从孟帷手中接过了杯盏,另一只手提起茶壶缓缓倾倒,随后将杯盏轻轻放在桌上,两只手指并拢推到孟帷面前。

“男儿年轻气盛易上火,将军还是快多饮些茶罢。”

说得倒是中规中矩,孟帷听得却不是这番意思。

“相逢何必曾相识,既是朋友,唤你余公子太过客气,直呼姓名又觉不够尊敬,不如我叫你阿岁成吗?”

“名字不过是一俗物,孟小将军若喜欢,便就这样称呼在下罢。”

孟帷笑道:“通常旁人都会敬称我一句孟将军,唯有阿岁格外不同,唤我作孟小将军,可是从何处听来的?”

余岁的神色依旧平静,漫不经心地品了一口茶水才启唇道:“既然孟小将军有心与在下熟撵一些,在下也不好拂了小将军的面子不是吗?”

孟帷闻言笑得更有几分真心,“此言有理。”

早料到祝绾会登门,孟帷便在自己房间等候,果然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门外便响起了祝绾的声音,“孟帷,我有事找你商量。”

起身开门,转身便倒了一杯茶,递给祝绾示意她坐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其他的事情都好说,只是这事儿我心已决,你能见谅吗?”

祝绾接过茶水,将杯盏放于桌上,静待着孟帷的下一句话。

“余岁不是省油的灯,此人心机深沉,我试探几番都无果。他作为尚宇则太师的耳目,现下到南安并不是他口中的什么协助赈灾,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如果他与我们同路,我们一则可以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判断他的意图,二则也可以趁机限制他的动作,三则可以寻机会找到破绽,痛击太师还政于陛下,这样安成王不也落得个清净?”

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极为认真地望着孟帷,目光里满是探究。

孟帷被她盯得心虚,有些许不自然道:“你盯着我干嘛?这样一石三鸟的便宜不捡白不捡。”

祝绾凑近了一些,审视着他,樱唇微启。

“果真?”

郡主意有所指。

“我还以为孟将军贪恋美色,一时之间被人蛊惑,以至于是非不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