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地厚顾慎川

第 75 章

第 75 章

霍钰成为了跳舞,受过数不清的伤。

因为跳起落地时场地不平而导致的踝关节扭伤,霍钰成学会了自己检查韧带是否断裂,家里常年备着冰袋和各种损伤药,且都不是为了让人安心的摆设,那是等不到到期就会被用完的消耗品。

由疲劳或肌肉紧张引起的肌肉痉挛,也与霍钰成的舞蹈生涯如影随形,几秒钟、几分钟、半小时、一小时,谁也不知道每一次的肌肉痉挛到底会持续多久。它会引起剧烈的疼痛,而霍钰成不会让自己依赖任何的止痛药,他感受这种疼痛,就好像他感受舞蹈那样。那样深入,那样习以为常。

肌肉拉伤并不比肌肉痉挛出现的频率低多少,霍钰成的腰背格外容易拉伤,每次拉伤之后其实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治疗方法,只有休息。学舞蹈的人的休息是必要的,哪怕他们不想休息,他们的伤痛也会逼迫他们休息,没有人可以一直高强度地练舞而不受伤。

下地动作总是会导致膝盖疼,带护膝能够缓解一部分的冲击,降低受伤的几率,但也无法完全避免膝盖疼的问题。有些舞蹈的地板动作太多,洗澡的时候林序能看到霍钰成淤青的膝盖,他心疼极了,出来之后总是会亲霍钰成的膝盖,哪怕没有任何缓解疼痛的作用,哪怕于事无补。林序想亲吻霍钰成所有已经受伤或者可能会受伤的地方,希望这些地方能够乖一点,坚韧一点,强壮一点,让霍钰成少痛一些。

霍钰成练芭蕾练得最疯狂的那段时间,回家的时候,他的脚趾都粘连在一起,根本无法依靠脚趾本身的力量让它们分开。霍钰成只能用手掰,将脚趾一个个分开,林序坐在他旁边,能听到脚趾与脚趾“被撕开”时候发出来的细微声音,那有点像是撕开了贴了很久的创口贴的声音,缓慢、艰涩、阻碍重重。林序看着都觉得疼极了,霍钰成也疼,他的表情管理能力其实是很强的,但每到撕开脚趾的时候,哪怕林序担忧地看着他,他也忍不住皱紧眉头,从喉咙中逸出疼痛的低呼。

而那些都只是家常便饭。

林序爱极了霍钰成跳舞,也恨极了舞蹈会给身体带来的损伤。

但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对于学舞蹈的人来说,抛开天赋而言,你有多少汗水和伤痕,就有多少成就和勋章。

那是非常公平的事情。

可观众都只能看见霍钰成的光环,因为霍钰成从来不会说自己有多苦,他们为霍钰成的每一个大跳而欢呼,但他们都看不见霍钰成的付出。

霍钰成不想说,可是林序想说,他多想将霍钰成这些年受过的伤都写出来,把他的隐忍和坚强都写出来,发布到网上,跟那些挑起事端的媒体说,看,这就是你们想要伤害的霍钰成。那么好的霍钰成,你们怎么忍心伤害他呢?

可他们不仅根本不会不忍心,他们只会狠心,因为霍钰成沾上了林序,因为他们是恋人,所以他们都要被伤害。

林序推掉了一切无法远程进行的工作,跟佟盐说自己要去南城,他要陪着霍钰成等身体康复。

佟盐沉默了许久,那沉默是犹豫,犹豫应不应该答应,还是在犹豫应该挑选什么语句作为拒绝的理由?林序不知道,但最后佟盐只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很多年前我就说过,在成为经纪人之前,首先我得是一个人。所以……你去吧。”

林序谢过了佟盐,他庆幸自己遇到的是佟盐。他知道从公司的角度来看,自己罪大恶极,佟盐身为自己的经纪人,面临的压力并不比自己小多少,可即便如此,她还是率先照顾了林序的感受,从这点上说,她做了一个好人,但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经纪人。

林序欠佟盐的,以后他会想办法弥补,但现在他兼顾不了太多事情,他订了最近的一班飞机赶往南城。四个小时后,他从机场出来,拎着行李箱直奔华蝶所说的医院。他连酒店都来不及去订,他得先见到霍钰成,华蝶接到他的电话,在医院门口等着林序。

林序做好了全副武装,棒球帽加口罩加黑框眼镜,华蝶一眼就认出了他,迎了上去。他感受到林序身上那种迫不及待的讯息,他也被传染了,好像霍钰成现在正在生死关头那样,他直接带着林序往楼梯间走,因为等电梯只会影响他们的速度。

走路的过程中,华蝶交代了霍钰成的情况:“手术已经做完了,很成功,小序,你不用太担心。”

因为髋关节错位手术最好在二十四小时内完成,而医院一般不会在晚上安排这样的手术,所以在林序坐飞机的时候,霍钰成就已经在做手术了。

跨越两千公里的距离,太远了,林序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也还是没有赶上。

林序“嗯”了一声,他现在胃有点疼,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他没吃午饭,晚饭在飞机上也只是简单地扒了两口。

华蝶问:“你还好吗?”虽然他看不见林序的脸,但只凭感觉,他觉得林序也挺像病人的。

“蝶哥,我没事。”

林序不肯让华蝶帮他搬行李,气息又都被闷在了口罩里面,林序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楼梯,气喘吁吁。

华蝶又给他说了下病房的情况:“师兄住的是双人病房,病房里的另一个人是个腰间盘突出正准备做手术的男人……”

林序认真地记住了。

霍钰成的病房在五楼,住院部的每一层的结构都是一样的,一条长长的走廊,左右两边全是病房。

口罩湿闷地贴在脸上,让人不适,林序现在有点草木皆兵,觉得谁都想拍他,所以不敢摘口罩。等进到病房里面的时候,霍钰成躺在靠窗的位置上面,闭着眼睛,林序以为他睡着了,立刻松开了行李箱,缓缓走到霍钰成的床边。

华蝶知道这里暂时不需要他,他也没跟两人打招呼,自己走出了病房。

林序站在霍钰成面前,终于摘下了口罩,而在他摘下口罩的后一秒,仿佛心灵感应般,霍钰成睁开了眼睛。

林序露出了一个像哭那样的笑容:“你头上是不是还长了一只眼睛?”不然怎么能发现他?

霍钰成打破了这种不那么帅气的猜想:“听到你的喘气声了。”

“你没睡着?”林序没摘下眼镜,他戴的这个是没有度数的,只是为了伪装。他仔细地打量着霍钰成,觉得他的情况比自己想象的要好,他稍稍放下了心。

“没有,只是累了,小歇了一会。”

他知道林序要来,华蝶什么都藏不住,一会将他卖了,一会又将林序卖了。但霍钰成没有给林序发消息让他不要来,因为他知道他阻止不了林序,也知道他根本不想阻止林序。

在林序想要确认霍钰成安全的时候,霍钰成也想要确认林序是否安好,在经历了……网络上的那些后。

只是累了?为什么累了?身体的问题还是精神的问题,还是二者皆有?林序不应该拿这些问题轰炸病人,他坐下来,问:“痛不痛?”

髋关节严重错位,在候机的时候,他很认真地查了这个词语搭配,给出来的答案都不算很严重。但在关心对方的人眼中,哪怕对方只是手指里面进了根木刺,那也是很严重的问题。

霍钰成实话实说:“痛。”

身体的痛苦阈值是不会因为受伤的次数太多而提高的,痛就是痛,哪怕他已经切伤过一千次手指头了,第一千零一次切伤的时候依旧会感到疼痛。

林序不想兴师问罪,但他觉得霍钰成着实该骂:“蝶哥说医生说,你是因为高强度训练而受伤的。”

霍钰成来南城的前一晚,他跟他说过什么来着?霍钰成把他的话都当成耳边风了,这个男人太可恶。

“我不是故意的。”霍钰成确实没有撒谎,“我只是没有想到,两年前正常强度的训练,对现在的我而言,已经成为高强度了。”

岁月的流逝确实是一件残酷的事情,霍钰成渐渐成为了一个有心无力的人,不止是对舞蹈,但此刻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提起热搜的事情。林序想等霍钰成安安心心过完刚做好手术的这一晚,而霍钰成想等林序自己说,如果他不想说,那他们就不说。

林序听到霍钰成这句话,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他心想,他不应该戴这个黑框眼镜的,他应该戴墨镜,这样就能遮住眼睛,让眼泪的出现不要那么明显。

霍钰成倒是没有自怨自艾,他知道这是每个坚持跳舞的人都会经历的问题,但他不甘心就这样对身体屈服。等他好了之后,他还是想要挑战极限。

他问林序:“吃饭了吗?”

林序吸吸鼻子:“吃了。”

霍钰成换了个更确切的问法:“好好吃饭了吗?”

林序抿了抿唇:“没吃多少。”

霍钰成从床头柜拿起自己的手机:“我让华蝶帮你打一份饭上来。”

林序这回没有说不麻烦华蝶了,因为是霍钰成麻烦的华蝶,而他只是在麻烦霍钰成。

华蝶说了好之后,霍钰成又问林序:“是不是还没订房间?”

“不订了。”林序看见了隔壁的折叠床,“我就睡在医院里面。”

霍钰成在狭窄的单人床上忍受术后的疼痛,他怎么能在酒店柔软的大床上面睡着?

霍钰成说:“折叠床会很不舒服。”尤其是对于林序这种睡觉的时候喜欢滚来滚去的人来说。

林序直接说:“看不到你,我更不舒服。”

霍钰成也不劝他,林序这辈子都还没有睡过折叠床,让他睡一晚试试,明天腰酸背痛的时候也许就会回心转意了。

《merry Christas, mr. Lawrence》的音乐响起,林序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来电备注是“妈妈”。

他擡头对霍钰成笑了笑:“我出去接个电话。”

霍钰成说:“去吧。”

林序大步走出病房,小跑到走廊尽头的阳台,手指才滑向了接听键。

卢艺思看到热搜的时候,便立刻给林序打了电话,只不过彼时林序正在赶往机场的路上,没有精力接听这个一定会让人心力交瘁的电话。他挂掉了卢艺思的电话,给她发了条消息说自己要登机了,有什么事情等他下了飞机再说。

虽然他没有撒谎,但他存了点小心思,他希望能用自己搭飞机的这几个小时,让卢艺思能稍稍冷静一些。

但在听到卢艺思开口的瞬间,林序便知道自己打错了算盘。

这件事的严重程度比当初改专业只多不少,卢艺思用极高的音调质问林序:“网上说的那些事是真的吗?”

林序胸口一紧:“妈妈,网上那么多事情,你说的是哪一件?”他不是故意在装傻,不知道卢艺思说的到底是什么事情。他只是希望卢艺思能将他和霍钰成的事情说出来,不要那么模棱两可,不要那么如临大敌,如果卢艺思连事情本身都不愿意描述的话,林序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听到卢艺思深呼吸的声音了,卢艺思问:“你和霍钰成……真的在一起了吗?”

问题是明确的,林序就给出了明确的回答:“没错,我们在一起很久了,十四年了。”已经过了两个所谓的七年之痒了。

卢艺思迸出郁怒:“他是个男人啊!你怎么可以跟他在一起……”

“他是个男人又怎样?”林序打断了卢艺思的话,“难道你希望我去做变性手术吗?”

如果他变成了女人,是不是卢艺思就会同意了?记者就没东西可以写了?公司也不会因此而蒙受损失?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他没有资格选择爱上一个男人,也没有本事将自己变成女人,人类是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性别的。没错,变性手术确实存在,但很少人能够抵挡变性手术后的种种恶性目光。林序混乱了,他不知道自己想到了什么,他明明是在说自己和霍钰成的事情啊。

卢艺思怒狠狠地呵斥他:“林序,你给我闭嘴!”

林序没有听卢艺思的指示,因为他早就已经闭上嘴了,在说完那句“变性手术”之后。

他在心里说,妈妈,你想我怎么样呢?

卢艺思好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隔着电话就是这点不好,要是他们现在是面对面,卢艺思可以说出很多很多的话,劝林序“迷途知返”,劝林序“回头是岸”。同性恋是错误的,是不符合人情伦常的,是应该被纠正的,被消灭的。

在卢艺思的心中,林序走上了歧路。而在林序的心中,卢艺思走上了狭隘的思想之路。

两人沉默僵持了一会,最后还是林序先开口了:“妈妈。有什么事情,等我回家了再说吧,现在霍钰成在南城住院,我得在医院陪着他,可能一个月……或者两个月之后,我就会回来了。我知道你很生气,也知道你一时之间没有办法接受,但你要好好保重,不要气坏了身体。你可以把愤怒都储藏起来,等我回家的时候一次性地砸到我身上,好吗?现在先不要骂我了,我已经……”

林序竭力忍住哽咽:“……我已经很累很累了。”

该如何形容他现在的疲累?林序不知道。如果前面是悬崖,而他刚好骑着一匹马,也许他不会选择悬崖勒马。

卢艺思挂掉了电话。

林序又在阳台上站了一会,等眼泪都回流进眼眶里之后,他去洗手间里洗了把脸,才慢吞吞地走回了病房。

华蝶已经把饭打上来了,因为林序来了,也不用这么多人照顾霍钰成,华蝶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便先离开病房了,说明天早上再来看霍钰成。

林序冲出去接电话的时候不记得戴口罩,他走回来的时候才想到这点,不过也没有关系了,跟卢艺思吵了一架之后,他恍惚明白了,流言蜚语不会止于口罩。

霍钰成没问他跟谁打的电话,也假装没有看见他变红的眼睛,他拍了拍身下的床:“来吃饭了。”

林序坐下来,打开饭盒,问:“你要不要再吃一点?”

霍钰成微微摇头:“你吃吧,多吃点。”

华蝶给他买的是冬菇鸡腿饭,是在医院食堂买的,很清淡,林序没什么胃口,但在霍钰成的监督下,还是把肉和菜都吃光了,剩下一点饭他实在吃不下了,霍钰成就说扔了吧。

林序想起来自己的行李,他将行李箱拖到靠窗的位置,一拍脑袋问:“我是不是要去买一张折叠床?”

“我刚刚让华蝶顺便买了。看,就在你身后。”霍钰成知道林序现在心神恍惚,所以连这么大张折叠床和新枕头也没有看见。

“噢,好。”林序折腾了一天,有点懒得动了,他现在就想洗洗睡。

霍钰成看出了他的心思:“累了吧?去洗澡吧,然后过来陪我躺着。”

隔壁腰间盘突出的患者和家属在外头被医生科普“手术需知”当中,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人,所以说话可以肆无忌惮些。

林序点了头,他从行李箱中随意找出一套衣服,去厕所里飞速洗了一遍。这里没有洗衣机,他也不太敢用医院的洗衣机,懒得洗衣服,他用一个袋子将脏衣服都装了起来,打算明天去酒店开间房洗衣服。

隔壁的患者和家属进来了,林序拉上帘子,给自己和霍钰成创建了一个小小世界,他将折叠床拉开,躺在上面之后发现这张床比医院的床要矮很多,他得僵着脖子才能看见霍钰成,所以他又盘腿坐了起来。

他还没那么快能睡着,他想看着霍钰成,跟霍钰成再说会话。

但这里不是家里,他们不想被别人听见他们说话,只能一直压着声音。

林序还是问他那个问题:“痛不痛?”

“痛,但也还好,医生给我开了止痛药水。”霍钰成一直吊着呢。

林序抓起他的手,在他手上印下一个吻,他说:“如来如来,疼痛疼痛不要来,速速退开!”

霍钰成笑了:“好像没那么痛了。”

林序知道霍钰成接下来两个月都不能跳舞了,他肯定会很难过的,林序绞尽脑汁地想:“你不要太难过,就当给自己放了个长假了,这是多么难得的假期啊,你可以做点不一样的事情。”

霍钰成说:“好啊,你给我想一些事情来做。”

受伤了就不能做剧烈运动了,林序想了想,突然狡黠一笑:“你可以把我的歌全部翻唱一遍,都录下来,只给我一个人听。”

“你有那么多歌,那是项大工程,你真会给我找事啊。”此话并非责怪,而是调情。

林序理直气壮:“我这不是怕你闲得无聊嘛。而且我只是提供了我的小小建议,你也可以不听的。”

怎么能不听呢?霍钰成可是个标准的“夫管严”,他说:“听。”

隔壁传来说话的声音,他们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在小病房里面还是挺洪亮的。

那应该是一对夫妇,躺在病床上的是因为常年开车而腰间盘突出的司机,照顾他的是他的妻子。

病人一直在老婆面前喊疼,腰间盘突出被他喊出了从叙利亚的枪林弹雨中逃出来的感觉,他仿佛疼到下一秒就要死掉了。

妻子嗔他:“让你平时注意点注意点,开车开一段时间之后就找个地方停车,出来做十分钟运动,你不听,现在在这里喊疼,谁想听啊?”

“哎呀,我听了,就是有的时候单子太多了,每次完成这一单,下一单又来了,我这不是没有时间去做运动嘛。我都是为了养家糊口啊。”

“你就耍嘴皮子功夫吧,下次你再不听我的话,看我还管不管你。”

病人继续哄妻子:“我这么努力赚钱,都是为了你啊,你喜欢什么,不用纠结不用省,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这就是一个男人奋斗的意义之一……”

林序和霍钰成听着隔壁的打情骂俏,心里想到的是同一件事。

如果他们也是所谓的“正常的”情侣或者夫妻,那么他们也可以暴露在阳光之下的,不需要害怕有色眼镜,不需要害怕别人听到“两个男人在说情话”,然后投来厌恶或者鄙夷的目光。

戴上口罩、走在路上不会有肢体接触、压低声音……其实都是避免被伤害的表现。

林序心里酸涩极了,表面上还得装作若无其事,他打了个哈欠:“困了,想睡觉。”

霍钰成轻声说:“睡吧,序,晚安。”

林序说:“晚安。”我爱你。

这是第一个他们明明面对面,却没有晚安吻的晚安。

林序躺下来,闭上眼睛,堕入被集光灯包围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