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地厚顾慎川

第 59 章

第 59 章

林序接受采访的时候,佟盐就坐在镜头的后面,她是过来坐镇的,如果孙薇薇问到了什么对林序不利的事情,或者林序说了什么会引发公关危机的话语,她就会出面打断采访,然后要求改换问题,重新录制。

她听到孙薇薇问到原先准备的采访稿里面没有的内容的时候,也有些惊诧,不过她毕竟是个老练的经纪人,佟盐很快就反应过来,一定是中间出了什么纰漏,而且问题尚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所以她没有立马起身。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佟盐想看看林序在面对随机采访的时候,是否足够冷静和从容,又是否可以给出一些近似于完美的答案。

她不希望林序只是一个长得还不错、歌唱得也不错的歌手,她对手底下的歌手都挺严格,希望他们不仅有唱功,而且肚子里能有墨水,这样她带起人来也省心许多。

而林序今日的表现和回答,都比佟盐想象的更好,他年轻但不浮夸,诚恳不显夸张,回答虽不算滴水不漏,但已经很不错了。

采访结束后,佟盐拦住孙薇薇,问了采访稿的事情。

“原本公司派来的记者不是我,那名记者家里有人生病了,直接请了十天假,公司才临时派我来的。我来之前问过同事稿子的问题,但他没有回复我,所以我只能根据自己的经验准备了一份新的问题,如果有什么觉得刁难的地方,还望包容。”孙薇薇眨了下眼睛,“不过,我觉得林序老师回答得都挺好的,超乎我预想的好,佟姐应该也放心了吧?”

佟盐笑着说:“放心,但希望下次采访之前能提前告知我们,不管是有稿还是没稿,让我们做点心理准备。”

“当然,下次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孙薇薇这回其实是故意的,临时顶替同事的位置是真的,但她并非完全没有找到原稿的方法,她只是不想找。她听过林序的歌,写得确实不错,是人都有好奇心,借着来采访的机会,她想观察一下林序这个人怎么样。

林序也与孙薇薇聊了几句,第一次见面,聊的都是客套话。客套话有客套话的好,至少不会出错,孙薇薇离开后,林序才呼出一口长气。

佟盐笑他:“怎么?吓到了?”

林序说:“吓死了。”

他刚刚被孙薇薇问到没有准备的问题的时候,就好像考试的时候突然发现题目是超纲的,脑子一瞬空白,但所幸没有一直空白,算是有惊无险。

佟盐说:“这种事情早点遇到也好,你就有经验了,以后哪怕我给你准备了稿子,你也得想一想他们会问什么不一样的问题,自己再去过一遍,明白了吗?”

“明白了。”

林序想,以后不管有没有稿子,他都做好没有稿子的心理准备,那就对了。

不过,他今天的自我感觉确实不错,虽然题目超纲了,但他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还是超水平发挥了。

他录完采访的时候这样想,看到采访的时候就不这么觉得了。因为在镜头前的他明显很紧张,坐姿不够舒展,回答问题的时候声音也有点抖,而且眼神总是在孙薇薇和镜头的身上来回飘,看起来有点憨,林序看自己的采访看得尴尬症都犯了,只好将脸埋在霍钰成的背后,不看为妙。

但霍钰成的肩膀和背都一直在颤动,他靠着也觉得不舒服。

林序恶狠狠地问:“你是不是在笑我?”

霍钰成总不可能是在哭吧,那就只能是笑他了。

霍钰成压下嘴角:“有点好笑。”

熟悉的人到了陌生的镜头前,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认真的同时又怂里怂气的,是真的挺好笑的。

林序捂住了他的嘴:“不准笑。”

霍钰成在他的手掌后,依旧弯起了嘴角,林序这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播完了最后一段话后,林序立刻松开手,关掉了电视,将遥控扔到一边,他倒在沙发上,捂住自己通红的脸:“我没脸见人啦!”

明明他看自己唱歌视频的时候都挺正常的,怎么一看自己的采访,就觉得那么尴尬呢?

一想到自己认识的所有人都有可能看到这个采访,林序恨不得连夜背着月球逃去火星。

霍钰成笑够了,才来安慰他:“其实也还好,没有那么好笑。”

林序一秒拆穿他:“你笑完了才这么说。”

霍钰成俯身来拨开他的手,亲他不愿意睁开的眼睛。

林序不听好话,那就只能听实话了,霍钰成说:“这只是你的第一个采访,以后会有更多的。”

如果林序每一次都要这样一边皱眉一边撇唇一边蹬脚地看自己的采访,那他还是挺遭罪的。

林序说:“我知道,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但我还是得先尴尬一下……”

而且其实他自己也挺割裂的,他感觉面对镜头的自己跟真实的自己不太一样,不是说他的回答都不真诚,就是很奇怪,太端着了的感觉。但是林序又觉得这应该是正常的,人的个性其实是立体的,而一段采访是扁平的,他总不能在一段采访里把自己的个性都展现一遍,那网友可能会觉得他有精神分裂症和多动症。

想明白其实不难,但是做心理建设还是需要时间。

林序暂时忘掉这个采访,爬起来抱住霍钰成:“你是不是后天就要走了?”

没错,霍钰成又要去比赛了,其实学舞蹈跟学别的运动,在某种程度上是差不多的,他们需要奖项来证明自己,所以得不断地参加比赛。

这回要去的地方是俄罗斯,霍钰成已经好几年没去过了,他说:“对,后天中午的飞机。”

林序说:“佟姐给我安排了一个节目,我走不开,不然我真想跟你一起去。”

上次霍钰成去俄罗斯的时候,他们两个还在暧昧期呢,霍钰成跟他说了很多俄罗斯的事情,他是真想去。

霍钰成揉着他柔软的头发:“没关系,以后还有很多机会。”

“人都是这么想的。”林序说,“以后还有很多时间,还有很多机会,其实也没有那么多。”

因为你现在忙,其实以后也忙,但总想着以后就不忙了,其实是自己在自己面前吊了些虚假的希望,激励自己现在要拼搏,要奋斗,要步履不停。

林序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但他也不想抗争什么,说到底他还是一个普通人,普通人就得按普通人的规矩生活。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他说完这句话没几天,便深刻地感受到了“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的悲伤。

他的奶奶去世了。

卢艺思打电话来通知林序的时候,林序还有点懵,奶奶怎么了?谁去世了?

林序打车去到奶奶家的时候,满屋白色撞进眼里,他才恍惚反应过来,奶奶去世了。

卢艺思和潘贵珍都在折金银纸,奶奶的遗体在客厅里,已经裹好了,卢艺思问:“想不想看奶奶最后一眼?”

林序摇头说:“不了。”就让奶奶安安静静地走吧。

他跟奶奶其实没有太多的回忆,父亲林键去世之后,没过几年,爷爷得了重病,也跟着去了。大伯一家人定居在海外,五六年才回国一次,家里就只剩下奶奶。

每年暑假和过年的时候,卢艺思都会带林序过来陪奶奶几天,林序跟奶奶没什么好说的,他说的好多东西奶奶都听不懂,而奶奶说的话他也很多都听不懂。

奶奶总是笑眯眯地,虽然死神将他的儿子和爱人一一带走,但她好像不恨命运,她孤独地住在郊外的房子中,等待着有人来探望她。

林序与奶奶有太深的代沟了,没什么话好说,奶奶家里有一辆老钢琴,于是林序每回来的时候,都会给奶奶弹钢琴听。

每次林序弹完钢琴的时候,奶奶都会热情地鼓掌,说:“小序弹得真好听啊。”

林序有时候会逗奶奶:“是我弹得好听,还是爸爸弹得好听啊?”

奶奶是端水大师:“都好听,都好听。”

林序换了个问法:“是我弹得更好听,还是爸爸弹得更好听?”

奶奶的眉心拧成了十字路口,最后还是一样的回答:“都好听,都好听。”

林序哈哈大笑。

他不是想比过林键,他只是想逗奶奶玩。

奶奶很疼爱这个孙子,因为另外的孙辈在海外,很久都不会来看她,哪怕来了,他们之间的隔阂太重了。那些孙辈们叽叽咕咕,说英语的时候很流畅,说中文的时候结结巴巴,根本说不出完整的话,几个词几个词吐出来,奶奶根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还是小序好。

奶奶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喜欢什么,于是林序每次来的时候,她都给他塞钱,因为不管他喜欢什么东西,用钱都可以买到,送钱是最最实用的。

虽然俗,但都是奶奶的一片心意。

林序不想跟奶奶玩中国人的推拉游戏,于是他每次都会先收下,然后快要走的时候,再把钱塞回奶奶的房间里面。

奶奶的房间变成了藏钱的迷宫,她总是能找到一堆钱,她年纪大了,反应也迟钝了,她不知道这是林序还给她的,还以为自己丢三落四,将钱到处乱扔。

她甚至还跟林序说过这件事情,说是因为自己记性不好。

林序偷偷笑。

奶奶说自己可能会得老年痴呆症。

林序便说呸呸呸,不要乱讲话,你得记我几十年呢,等我成为了大钢琴家的时候,你要跟左邻右舍炫耀的呀,你可不能忘记我。

奶奶说好啊,小序要成为很厉害的钢琴家啊。

后来林序找到了自己更喜欢做的事情的时候,就不说钢琴家了,但他也没将自己的选择告诉奶奶。奶奶年纪大了,万一她生气了,这可不好哄。

林序就这样想着,他对隐瞒奶奶的事情毫无负罪感,他觉得反正奶奶也不懂得这些事情,不说也没关系。

再后来奶奶坐上了轮椅,而林序来的时间并没有变多,反而还变少了,因为他忙,忙着学习和搞事业,忙着谈恋爱。

而且,老人家坐上轮椅,在他心里也是挺正常的事情,老了,走不动了,让轮子来代替脚,不也挺好的吗?

他为自己所有的疏忽和不关心找到了很好的借口。

可奶奶去世了,那些借口通通不管用了,反而化成了利刃,扎向他的心口。

奶奶的遗体明天才会送去殡仪馆,今晚要守灵,除了他们一家三口,还有一些远方亲戚也过来了。

林序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们,都是很少见到的亲戚,卢艺思便在背后小声提醒他,林序成了复读机。

晚上守灵的时候,林序并不觉得阴森恐怖,因为屋内灯火亮堂,而他坐在灯下,脑中旋律奔涌。

他忍了一会,后来还是拿出了手机,打开了作曲软件,他心想,奶奶在天之灵,看见他如今的事业小有成就,估计也会感到欣慰的吧。

他想写一首关于时间的歌曲,献给去世的奶奶,也献给自己。

对于人来说,时间总是不够用的,所以他们总是把想要做的事情推后再推后,他们总想着“等xxx后就有时间了”,殊不知xxx后还有xxxx,xxxx后还有xxxxx,事情是无穷无尽的,时间是海绵里的水,总会挤干的。

时间要拿来换钱啊,现在的努力是为了以后的轻松,等退休之后,有钱有时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就是奋斗的意义。

人生就是要先苦后甜的。

可是等到退休之后,牙齿和皮肤都松了,腿脚不便,想吃的东西咬不动,想去的地方走不远,想陪伴的人……要么也老了,要么已经死了。

到底是谁抓住了时间?

林序真的不明白,他将他的疑惑写进音符里面,换来的是更多的疑惑。

他唯一清楚的是,等写完这首曲子之后,他依旧要继续过这疑惑的生活,与时间共沉沦。

今夜的时间格外漫长,但林序沉浸在音符之中,倒也没有多难熬。

奶奶去了殡仪馆,然后变成了一缸骨灰,人原来可以变得这样轻,林序想,也许是因为了无牵挂了,所以就轻了。

霍钰成的比赛结束之后,林序才将奶奶去世的事情告诉他。

霍钰成回来之后,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又是一桩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事情。

林序说:“我在比赛前告诉你,除了扰乱你比赛的心思,还有什么用吗?”

从情感上来说,他当然想立刻告诉霍钰成,但理智将他的冲动压了下去,告诉霍钰成能怎么样呢?他总不能放弃比赛,立刻飞回来陪自己度过这段时间吧?告诉他,除了给他增添比赛的干扰,还有什么用呢?

霍钰成一字一句地说:“我可以陪你。”

“你要放弃比赛吗?”

“哪怕是远程安慰,也是有力量的。”霍钰成认真地说,“而且,如果你很需要我,我可以回来。”

比赛还有很多,而林序只有这一个奶奶。

林序说:“可我不想这样。”

事业和陪伴的选择从来都是艰难的,十几岁的林序还天真地以为,只要两个人足够相爱,连时间都可以打败。但他后来发现自己错了,世上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爱是矛也是盾,但它并非所向披靡、固若金汤。

霍钰成这次的比赛拿到了银奖,林序觉得很好。

霍钰成说:“你忘了你说过的话了?你说你什么都想让我知道。”

“是啊。”林序轻轻地说,“我确实什么都告诉你了,只是晚了点而已。”

霍钰成瞧见他这样子,不想骂他了,他微微俯身,问:“很难过吗?”

林序说:“还好,已经不怎么难过了。”

忙碌并不总是那么糟,忙起来的人没时间悲伤。

但林序觉得很奇怪的一点是,奶奶去世了,他却一次也没有哭过。

是他太过冷漠了吗?

霍钰成问:“哭了吗?”

“没有。”

“哭吧。”霍钰成伸出双臂抱住了林序,让他快乐、让他生气、让他无可奈何的林序。

林序窝在霍钰成的怀抱里,眼睛有了湿意,但还不足够酝酿成河流。

他突然说:“奶奶的遗照是笑着的,她笑得那么亲切,可照片却是黑白的。我看了她的遗照很久,我总想着,如果照片里面也是一个世界的话,那么她在那个世界里面就是笑着的,欢乐的。这样一想,好像也没有那么悲伤了,而且,奶奶还可以跟爷爷和爸爸团聚……”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就是想要说话。

“哭出来。”

霍钰成再次让他哭,他喊:“宝宝。”

眼泪决堤不过一瞬的事情,泪水模糊了眼睛,林序想,原来他不是冷漠,只是故作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