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92章
为避免引起恐慌,城门已然解禁了,但外面的事未了,情报司、护龙卫、傅府侍卫犹还在奔走,傅旻本该同他们一道出去,但到底是不放心,去城外还了寿材与骡车就回了府上。
此时天已擦黑,缣叠院门口点起来了风灯,但满院静谧,不见人迹。
傅旻在门口稍站了站,直接推门进了正屋,脱下落了雪的元色大氅,稍散了散一身寒气,才擡步往内间走去。
“回来了?”
沈逸正在内间点灯,回头问了句。
傅旻冷不防还被吓了一跳,转瞬回神走近前,问:“明月如何?”
“我方才看了看,出血不严重了,”沈逸道,“但还是有,时辰差不多,该吃养血和养胎的药了。喂药这种事就无需劳动君老了,我来便可。”
“他还睡着,你怎么喂药?”傅旻问。
他这话说得艺术,生生美化了昏迷。
但却如他所言,这年代没有吊针,昏迷怎么喂药?
此时陆望安的情况渐趋稳定,沈逸也松了口气,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了,“山人自有妙计,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随后,傅旻见着他从一旁的带盖莲花碗里捞出来了一截软管并一只三角漏斗,还介绍了句“你也瞧见了,已消过毒”,话说完便掰开陆望安的嘴给人往喉头塞。
纵使陆望安仍在昏迷的状态,这样的刺激仍让他开始干呕。
沈逸见多了这样的病例,干呕与保命比起来算什么?他作为兄长,虽也心疼,却仍然是下得去手。
但傅旻没那么多经验、也没那么大见识,一把拉住沈逸:“你看不见他好生难受吗?”
沈逸住手,将还未放好的软管拉出来,“你难道不知道外行指点内行乃是大忌?这一打岔,他少不得要受二茬罪。”
“我试试,”傅旻走过去,将用陶瓷盏温着的药取了出来,又看向沈逸,“你先出去。”
“干嘛?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看的?我警告你,你不要乱来!”沈逸低吼。
傅旻烦得要死,他奔波了一天,饥寒交迫,此时已经有些头晕,话都不愿多说几句,皱眉道:“不行再叫你。”
“行吧,”沈逸凑近了些,似不经意地撩了他一眼,扁扁嘴出了门。
“也不知道这样好不好使,管不管用......”傅旻坐到床头,一手托着药碗,一手爱怜地摩挲着陆望安的脸颊,才一天不到,好似就已经消瘦了许多,苍白得骇人。
“话本子里说,可以以口为舟而渡药,我试试,”傅旻擡起药碗,正待含入口里,又嘱咐,“但这般细水长流地吃药,定然是会好苦的,我倒是不怕苦,但你最怕这个,待醒来可不要怨我。”
随后,他含了口药,放下药碗,俯身过去,不敢将人扶进怀里,只能伸手在脖子里,稍微擡高点角度防陆望安呛着。
不知道是不是陆望安还多少存了点意识,这招竟然真的可以,傅旻从没当真过,此时觉得难以置信。
慢慢地、却也顺利地,一碗药过了半刻竟真见了底。
“真棒,”傅旻掏帕子给陆望安擦净唇边溢出的褐色药液,又自己擦擦嘴,“快点醒吧,好晚了,不饿吗?”
此时,他眼前突然开始冒金星,大抵是有些低血糖了,便住了口,攥着陆望安的手,靠在床边想缓缓。
“老傅,在吗?”沈逸敲响了门。
傅旻有气无力,“进。”
沈逸闻声进了门,没空着手,端了一大碗鸡丝面一道进来,门只闪开了一道缝儿,香味便就溢满了整间内室。
他走到床边,先看了看空了的药碗,而后腾出手来给傅旻比了个大拇指:“真棒!”
傅旻:“......”
随后他将手上的食案递给傅旻,“快吃点吧,我看你脸色不太对。”
傅旻看一眼就知道这碗面的汤底是鸡汤,想到床上躺着的这个也一日都未用饭了,就想着先渡几口鸡汤给陆望安,便像方才那样。
于是,他点头冲沈逸道谢,“多谢了一飞,请出去吧。”
二人平素很少有这样客气的时候,连“请”都用上了。
但沈逸没听出话内音,一屁股还墩到了床前花凳上,“没事儿,我帮你看着他,你快点吃吧。”
傅旻:“......多谢了一飞,快滚吧。”
沈逸扁了扁嘴,收起药碗,嘟嘟囔囔,“不就是嘴对嘴喂吗?我学人工呼吸的时候,你连恋爱怎么谈都不知道呢......”
“请快点滚,谢谢。”
沈逸骂骂咧咧出了门,但傅旻经过方才他的一阵打岔,心里的烦闷已经减轻了许多,这一日差点经历了死别、又真切经历了死别,兄弟死了、元凶死了、宿敌死了,诸事交叠倾压,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这就是沈逸的为人智慧了,从不点破,但却能于无声处开解到人。
傅旻不免想到此前淮南那次,便更加感激、更加珍惜。
为陆望安渡了几口汤,又吃净了碗里的面,傅旻将碗送出去,命厨房的大师傅灶不熄火,常温着些软乎、好克化的吃食。
万一今夜明月醒了,便能随时吃到。
打厨房出来,他去傅愔儿那里坐了坐,听闻祖母今日在祠堂跪了一日,这样寒冷的天,身子如何能扛得住,明月如今脱离了危险,还要仰仗妹妹多照顾下祖母身子。
傅愔应了,又道:“哥哥,王妃那边你不要挂心,我已收拾出来间院子,有单独的外门,与独院无异,但来往明月哥哥处却方便许多。白日已从临街院子里喊了许多人来将院子拾掇好,王妃已住下了。”
“多谢小妹,”傅旻喉头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开口都觉得困难。
他傅子怀何德何能?有至死不肯背叛的兄弟,有难挨总能开解的朋友,有总能守好后方的家人。
“你去守着明月哥哥罢,外头的事儿我管不了,但府上你不需再分心。”傅愔道,“对了,哥哥,可要调些人回来?如今府上用人的地方多了许多。”
想到明月大抵要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要卧床养胎,而章致芳父子又已伏诛,松一松大概也无碍,他便道:“那就多挑些忠厚靠谱且话少的回来,那些花花心肠的长舌头可千万不能要。”
“我晓得,我去办,”傅愔搓了搓手,“天好晚了,哥哥你用饭了吗?”
“嗯,”傅旻点头,“一飞从厨房给我端了碗鸡汤面。外面冷,快些进屋罢。哥哥走了。”
外头转了一圈回来,起底半个时辰过去了,傅旻搓着手又进内间,却见陆望安仍是静静睡着,丁点要醒的模样都无。
“祖宗,”傅旻叹气,“也睁睁眼吧。”
床边灯火飘忽,间或毕剥爆一声灯花,傅旻独守着静夜,望着个不晓得何时会醒来的人,既困且疲,不多时,便趴在床头睡了过去。
“师哥,师哥......”
再睁眼是被人唤醒的,此时外街正传来一更的梆子声。
“明月!”傅旻几乎是从床边跳起来的,“明月,你醒了!”
“天寒,若困了,就上床睡,”陆望安虽没什么力气,嗓音却不沙哑,且他方才醒来已经第一时间确认了星星还在,此刻心情尚还不错。
傅旻双手拥着陆望安的手,捧到自己脸旁,突然想到什么,“明月,要喝水吗?”
“喝一点罢。”
“白日里,你状况很是凶险,血流了许多,如今好容易保住了胎,听君老和一飞的意思是......”傅旻拿小勺给陆望安喂水。
察觉了脚下垫着的帛枕,虽不舒服,但陆望安却没放下来脚,此刻便躺着被喂水,情绪也很稳定,“要我擡高腿脚,卧床养胎?”
傅旻没想到他竟这样平静,愣了愣,点头,“还有就是,之后最好都不要下床,连些私密事儿,也要在床上解决。”
这个年代没法用环扎保胎,只能用这种最简单、最好操作的法子。
傅旻措辞十分委婉,为了照顾陆望安的情绪。
“无事,卧便卧吧,只要保得住星星便可,”陆望安还扯了个苍白的笑给傅旻。
傅旻松了一大口气,还以为陆望安会接受不了这些,听他这般回便又试探着问:“要吃点东西吗?”
陆望安点头。
厨房里温着的燕窝粥来得很快,傅旻拿着勺一点一点喂,喂下了小半碗后,陆望安摆了摆手,示意够了。
“那便不吃了,”傅旻放下粥碗,又取了茶水和净钵来让陆望安偏着头漱口,“天好晚了,休息吧明月?”
“不急,想必今日事都该查清了。师哥,你先同我讲讲。”
傅旻将手头物件儿都放到一边,言简意赅地讲述了今日之事,没有掩饰侍卫身故内情,也没有略过章琪疯癫模样,单只没有讲,清晏殿与绥极殿的香。
说到章琪时,直面另一人对自己的滔天恨意,哪怕二人下生二十余年都不曾见过一面,陆望安都淡定异常,双手交叠在胸前,微仰着下巴看着傅旻开合的唇,脸色淡定似是事不关己。
但说完会面章致芳时,他却冷笑了声,“老狐貍好算计,临上路都不忘谈条件。”
虽傅旻讲得简单,但也足够他从只言片语里面捋清章致芳的谋算:“用他和章琪两条贱命,轻轻松松就化了全族之危,若对上旁人,猜测他也不敢如此兵行险着,便是吃定了你言出必行。”
要知道,刺杀皇帝,可是诛九族的泼天大祸!
“上天有好生之德,”傅旻曾经不迷信,但近来却越来越信鬼神之说,若非实在脱身不得,他都要去祠堂跪祖宗了,“九族何辜?我们想除去的,本就只有章致芳父子,除去便罢了。”
“师哥,你近来柔软了许多,”陆望安没有硬逼着傅旻收回当时的话,他心里明白着呢,为何上天有好生之德?
因为他们的星星,如今还未下生。
“彼时他可能猜到章琪身死,也可能没猜到。但他这一着给自己留了两条路,若章琪未死,那他可以以命换命,用自己换了章琪与九族;若章琪已死,那至少保住了九族.......”
陆望安拧着眉头思索着,半晌出声,“不对。以章致芳的为人,一石二鸟为保本,一石一鸟则为亏,他一定还有后着。”
傅旻今日也想到了,“我看章琪那样子,疯癫偏执,虽面上看着与章致芳丝毫不同,但与其父芯子却完完全全是一样的,二人连身将死时的笑容都像极了。养了二十多年的亲生子,他该不会猜不到章琪的打算......可能只是不愿接受而已。”
“所以一定还有后手......”陆望安道。
傅旻今日想自己分析,但脑子里浆糊一团,身边事又迫在眉睫,未来得及细思,此刻一经陆望安分析,答案呼之欲出——
二人齐齐出声:“淮南!”
陆望安看着傅旻,轻轻扯了扯嘴角,“师哥,劳烦你明日帮我请周继将军来府上一叙。”
傅旻:“周将军不是一直镇守西北?何时入了京?”
陆望安不瞒他,“在我们从淮南出发之时。十万大军驻扎在忻州,若遇诏,一日之内便可抵北直隶。”
傅旻心里感觉很复杂,有欣慰,有心疼,也有“怪不得原书里写他能够再度登基”的豁然。
“好,明日一早,我便去,”傅旻转身去了净室,洗漱回来,呼一下熄了灯,借着月光将陆望安轻轻往里挪了挪,“当真该睡了,若晚间想喝水、想方便,便叫醒我,离着生产起码还有两个月,请圣上加恩容臣贴身照料。”
陆望安听着他这番说辞,在暗夜里吃吃地笑,然后攥住了傅旻的手,“怕要让爱卿失望了。大战或在不日,届时大将军周继挂帅,朕许要任命爱卿为其副将,盖只因陆琰此人奸猾非常,满朝文武,唯爱卿最清楚其人。”
“想也不要想,”傅旻道,“陆琰虽奸猾,但到底现在银子缺少、队伍吃紧,且大将军周继经验丰富,对付区区陆琰犹刀切菜耳。”
陆望安闭上了眼,未置可否。
“明月,我说真的,”傅旻见他不说话,反急了,支起肘子在昏暗中盯着他看,“你现在的身体情况怕比当真交战起来的前线还更吃紧,我在你身边,比去随军,要更重要些。”
陆望安还是不说话。
“祖宗,你便当是可怜可怜我,我是真的不放心,到时身在前线,少不得要想,我们明月会不会因为怕旁人麻烦而少食膳、少饮水啊,我若在跟前儿,便就能盯着他用膳用药,催着他喝水,帮他勤些翻身,替他勤些擦洗.......”
“好了,我知道了,如何要讲得这样可怜,似乎我少了你便要缺胳膊少腿儿一样,”陆望安不耐地捂住傅旻的嘴,口不从心,“我会考虑的,快些睡。”
当日夜至次日晨,陆望安小解了五次,傅旻每次拿来夜壶伸进被子的时候,他一脸羞愤的样子似是下一刻便要撞死在床梁之上。
这还只是小解......陆望安绝望地想:不知道大解又当如何了。
至亲至疏夫妻,师哥还是快些往前线去干正事罢!
傅旻自然是不知道陆望安的这些心思,他干劲十足,似乎前所未有地感觉到自己有用,伺候着人用完早膳就乐呵呵出了门,循着地址请来了周继。
周继曾与先帝一道打天下,立下了赫赫战功,这些年一直镇守关外。他年轻气盛时冒进过,险些命丧胡地,是先帝带人去救了他,这份恩情如今顺延给了陆望安。
大晋可用将领无数,但陆望安最信得过的,唯有周继。
周继入傅府,想到傅旻手里的天子印信,心里不住地犯嘀咕——来这干嘛?
到了庭院、进了内间,这嘀咕声儿就更大了——左相干嘛呢这是!
待到坐下,陆望安的声音从床帏内传来,他扑腾跪下,心里倒是不嘀咕了,直接被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听闻淮南蛊发病时病症因人而异,总归是十分见不得人,但陛下竟然到了傅府来养病了,这左相爷到底是得信重成了什么模样啊!
“世叔,请起。”
因着周继与先皇那过命的交情,陆望安此时唤他一声“世叔”。
“陛下,真是折煞末将了。”周继确实对这句“世叔”十分受用,落座,颇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再擡头,就见左相亲自给自己斟了茶。
——这怎么话说的?如此宠臣,对自己确实太客气了些!
陆望安在床帏内,三言两语将昨日京中动荡讲与周继听,听得周继频频吸气。
傅旻手上还捧着茶盏,见陆望安此刻都未提及自己,还喜滋滋地以为他放弃了昨儿的想法,放下心来,竟认真地开始品茗了。
一碗茶还未用完,便听得陆望安明显威严的话音打帐内传来——
“周继、傅旻听命。”
傅旻呆了,慌忙扔掉手里茶碗,同周继一般跪在了地上,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
“微臣/末将在!”
“朕今日便任命周继为护国大将军,领兵挂帅,护京师、斩奸佞,傅旻为帐下军师,运筹演谋,行军计、辨人心。夫若异动起,则兵必出!”
周继意气激昂,痛快领旨:“末将领命!”
傅旻真是想拒绝,但昨日夜间他可以拒绝明月,今日却不能抗旨天子,再是百般不愿,也只能回:“微臣领命。”
“二位爱卿平身,”陆望安说完这句打起了床帏,颇带歉意地冲周继笑笑,“世叔莫怪朕拿君威压你,实是因为若非如此,朕这难管束的外子,定不从命。”
周继:?????
察觉周继眼里的疑惑,陆望安将床帏拉得更开些,露出了高隆的腹部——周继是知道先帝与先兴王的关系的,提示到这,便足够了。
果真,周继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见状也只愣了片刻,当即开口:“末将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说完,他突然想到“外子”之说,转而又与傅旻拱手,“恭喜左相,贺喜左相!”
“皇帝外子”傅旻此时哪儿有心思理会这“世叔”的道谢,整个人都如霜打了的茄子一样,歪头耷拉脑地问陆望安:“陛下,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陆望安看他这样就想笑,却仍努力板起了脸,“君无戏言。”
傅旻:“......”
也是打这日起,傅旻每日都在祈祷,那缺脑子的陆琰,可千万别上了章致芳的老狐貍的洋鬼子当啊!没钱如何好办事呢?此时你老窝的经济状况可不兴折腾啊!
大约真是祈祷有了用,一连十几日,淮南都安静非常,搞得傅旻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与明月是不是太小人之心了?或许人之将死,其行也善,人家老章也许就没留后招呢?
事发几日后,章致芳府上便谈拢了,对外就宣称是突发疾病而亡,为了保住身家性命,他们甚至主动提出愿意提供些章致芳生前行下歹事的证据。
大抵人心就是如此,傅旻收下了证据,但是否起用,容后再看。
陆望安那边也渐渐习惯了傅旻的照顾。
现在的朝会改成了十五日一次,傅旻作为全大晋唯一的丞相,自然不能缺席。
就他离府去上朝的半日,陆望安由着小福子和薛诚伺候,才发现是哪儿哪儿都不称心意。
何人说的那劳什子“至亲至疏夫妻”,至疏乃是宿敌,至亲方为夫妻!
于是,在不知何日就会消弭的平静里,二人珍惜无比,认认真真地过日子、卷睫盼着星星到来。
但好景不长,距事发终是不到半月,淮南王陆琰领兵北上,夜间乔装而行,待被人发现踪迹时,已一无所挡地过了三城,入了南直隶!
虽不知道章致芳到底给陆琰留下了如何的“锦囊妙计”,但有一点起码是跑不了了,陆琰不着声息越过的三城里,有两城都与章致芳有联系,章家百年前在江南发迹,后因为官定居京城,但在江南一带的影响力仍不能小觑。
虽现在秀于章家这片林的木已倒了,但却仍有人罔顾皇权、攀上这艘巨船、妄图搏一番锦绣前程!
但京城这边又如何是一点准备都无,周继来京之后,陆续将京中四大营重新整编,洗掉了好些与章氏有勾连的统领,现在,京中四大营,已原原本本是陆望安的四大营了。
如此,便他与傅旻领军出北直隶,护龙卫和四大营近四万兵力,足够护住京城。
准备得足够充分了,所以接到消息后,陆望安甚至都未再召见一次周继,一封手谕发出,周继与傅旻便将领一队精锐自北铉门而出,往忻州方向而去,后自阳泉拐出北直隶,直面叛军。
周继那边想必已经准备好了,傅旻本都打算咬咬牙直接同人汇合,毕竟手谕都到手了,命他“即时出发”,但想了又想,还是放心不下陆望安这个冤家,当即调转马头,又回了府。
陆望安在床上侧躺着,一手轻轻抚着肚腹,看模样似乎是等了好久,也当真对傅旻的到来毫不意外,但开口却成了:“傅军师,如何还不出发?”
这话简直是戳了傅旻的肺管子,如何还不出发?还不是因为放心不下。
他声音闷闷的,“想抗旨。”
陆望安笑了,招手,“师哥,过来。”
傅旻怏怏过去,陆望安当即伸出抚着肚子的手,扯着傅旻的前襟拽到了自己面前,“临行之际,几句话要嘱。”
“嗯。”傅旻应声。
“傅军师,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你需时刻牢记,你只是个军师。”
便安生待在帐内,朕有无数骁勇将领、能干儿郎,却只有一个扛得起前朝的丞相。
“我晓得。”傅旻答应。
“左相,淮南王狼子野心,既他到了南直隶,那便让他永远留在南直隶。”
卧榻之侧不容旁人安睡,望左相全力以赴,帮朕博一个海晏河清。
傅旻点头,“我记下了。”
“还有......”陆望安缱绻地吻上傅旻的发鬓,在他耳畔闻声道:“师哥,我同星星,一道等你归家。”
傅旻就听不得这句,当即变为主动,双手虔诚捧住陆望安的脸,狠狠地吻了他,“短则二十日,长不过一个月,我必归家。”
陆望安轻喘着气,笑着送他:“那便这样说定了。”
门关上,傅旻走路带起的风好似还在眼前,人却确确实实是行远了。
日头高起,丹灵光透过槅窗倾洒了一地,陆望安躺在床上,望了半天,却望不见一个匆匆离去的身影。
遗憾不期然泄出,化作了一声长叹。
战场捷报频传,准备不足、因章致芳身故而匆忙起事的陆琰,对上筹谋许久、待君入瓮的陆望安,本已处于下风。
再加上,当时的几百万两罚银,加上后来卖掉画舫的钱,多数被陆望安拿去建设了军队,快半年的时间,周继手上的部队战力又增强了许多。
己方增强,全是削弱对方战力而出来的钱。
所以,即使陆琰这些年攒了好些银子、又在章致芳的引荐下获得了许多城的支持,即使章致芳走时还专门留下了对付傅旻的法子,但也只是让陆琰的战线拉得更长些、拖得更久些,旁的更大用处却是无了。
毕竟,章致芳了解傅旻,傅旻又何尝不了解章致芳?
那些出自章致芳的计策他瞧得出来,虽确实难破些,却也不是破不了。
更何况,彼时淮南一行数月,也足够傅旻了解陆琰:他的滑不留手,在战场上确实有点管用,毕竟“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但对上经验丰富的周继,就不够看了。
总之这一役,赢的肯定的,区别只是多久能赢——
陆琰强弩之末,却负隅顽抗,辗转战线,拖延时间,在乎的、享受的,不过是当下“义皇帝”之名号。
等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自然要过足瘾才是。
这一点,前线的周继、傅旻看得清,京中的陆望安自然也看得清。
他如今独住缣叠院,南直隶捷报已然无法令他扯出丁点笑容,一日日掰着指头数着,三十日还余几天。
这些天养胎稳胎的药如白水一般往下灌,却到底压不住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持久的腹痛。
兄长前来看过,说这叫假性宫缩,但……假性宫缩越来越频繁,真正的宫缩也就不远了,真宫缩来了,那便就是要分娩了。
陆望安心里一日更胜一日焦躁,本来夜间因为频频小解就没法睡个囫囵觉,如此睡眠便更差,人日日憔悴起来。
沈逸瞧在眼里,却也知这是心病,只能在惯常吃的药里加了些安神的成分,并每日晨晚前去探听胎相。
第二十九日的清晨,沈逸晨间又去陆望安房里,正净了手准备摸胎,却被陆望安擡手制止,“兄长,晚间再来吧,我当下精神实在不济,想歇了。”
想歇了,也是好事……沈逸便真住了手,正待离开,想到了陆望安的心结,还是嘱咐了句:“现今到了腊月,一个月,有三十一天呢。”
“三十一天啊……”
待沈逸走后,陆望安抱着发硬的肚子喃喃,“当真不晓得能不能撑到三十一天啊……”
但是要他一个人被麻沸散药到全无知觉,然后由着人开膛破肚……
他真的怕。
当时答应剖腹,本也是因为师哥亲自来劝的,他并非信不过兄长医术,但恐惧实在难战胜,他也并非真正信得过剖腹产子,只是信得过师哥,而已。
若实在不成,当真挨不住了,便还是顺生罢。
陆望安在心里头默默想着。
一日里腹痛行行停停,陆望安饭都没吃几口,但他按照沈逸嘱咐过的自己数着呢,还未到分娩的时候。
但是估计也真扛不了多久了,最迟明日,估计就要……
算来算去,还是不够三十一天。
师哥,你虽未失约,我却怕要等不住了。
亥时过,陆望安着薛诚早早熄了灯,预备着以此来避开沈逸的夜间诊看。
傅旻这时已然疾行一个日夜回了京,南直隶余下的无谓周旋他不想参与了,京中更是要紧,同沈逸一道行到院里,见正屋灯已熄了,便住了脚。
沈逸也停下,小声同傅旻交底:“他这几日,心情似乎不太好,你回去好生开解开解。”
“行,我知道了,”傅旻本来打算着脏不脏的,趁人没睡就先见上一面,如今见人睡了,不如先去洗澡换一身干净衣裳再进屋,反正明月夜间少不得要醒几次。
沈逸不忍打扰“小别胜新婚”,说了句:“那你去,我先回了,有事再叫我。”而后就离开了院子。
傅旻去隔壁耳房洗了澡换了衣裳,而后蹑手蹑脚地进了正屋,正待除了外袍上床,便听得陆望安出了声。
深夜里,他痛苦的颤声传来,似小刀割碎了傅旻的全部理智。
“师哥,快……叫人,我可能……要生了……”
傅旻愣了一瞬,灯都未点就着急忙慌往外跑,扬声叫醒了满院的人:“快,准备产房,快,去请沈大爷和君老!”
院里的脚步声当即匆匆交叠了起来,低低人声穿插其中,院里起了风灯,亮若白昼。
傅旻吩咐完便往内间跑,中间还被门槛生生绊了,幸亏手快扶住门才没摔了,借着院里的灯光找着了挪远了的立灯,点着了搬到了床前。
床上,陆望安正经历新一轮令人崩溃的宫缩,双手紧紧掐着被子,额间冷汗涔涔,面色苍白若金纸。
这模样将傅旻吓了个半死,当即跪在床边,颤声问:“明月,明月,还好吗?”
“疼……”陆望安齿间只挤出来了这么一句。
“不怕哈,不怕,沈逸马上就来了,他没睡呢,很快就到。”傅旻掏出帕子给陆望安擦汗,又握住他的手,“要是疼,就掐我。”
沈逸果真很快到了,上前摸了摸陆望安的肚子——硬得像石头一样。
再掀开被子一看,身下垫的白褥子上满是褐色分泌物。
“疼多久了?”沈逸冷冷地问。
听得出来兄长生气了,一阵宫缩也已过去,陆望安小声回:“有四五个时辰了。”
沈逸开口:“胡闹!”
傅旻擡头瞪他:“别凶他!”
沈逸连他一起凶:“你闭嘴!”
好,傅旻真的闭嘴了。
沈逸嘴上凶,手上动作也没停,探了探,还好,才开一指,不至于是顺转剖二茬罪。
这样的查探实在不舒坦,但陆望安理亏,没敢叫。
“挪去产房吧,准备生了。”沈逸叹气。
“晓得了,晓得了,”傅旻连声应着,将陆望安身上的厚被子裹了裹,温声道:“搂紧我脖子哈,明月。”
陆望安伸手揽住,轻轻点头。
沈逸在旁边护着,看着傅旻轻轻松松连人带被子将个怀胎近足月的成年男子打横抱了起来,忍不住在心里赞叹:老傅体格还是健壮!真有劲儿啊!
产房已准备好了,傅旻将陆望安轻轻放在产床上,问正在换外袍的沈逸:“我要换吗?”
“换,”沈逸道:“别出去了,待会儿剪脐带叫你。”
这是傅旻早些日子就自己要求的。
“行。”傅旻握了握无助的陆望安的手,“我去换衣裳,不走。”
换完衣服,傅旻便坐到了陆望安床头,握着他手,看着他麻药渐渐起劲儿。
屋内很静,刀割皮肉似乎都有了好大声音,傅旻看着静静睡着的陆望安,手心里的汗不住地出。
滴答滴答,滴漏的声音也被无限放大,傅旻一声一声数着,却始终记不得数到了第多少下。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响起,像道光,将浓雾笼罩一样的产房都照亮了。
傅旻抓着陆望安的手,听愣了。
“老傅,咱们星星出来了,”沈逸托着孩子递过去,“大……小胖小子。”
“来了来了,”傅旻拿酒擦了手,接过沈逸徒弟递过来的剪子,剪了三回才剪断了脐带。
幸而大家都忙着,没有人有心思笑他。
另有徒弟拿巾帕擦净了星星,称了称,包起来递到傅旻怀里,报着时辰与体重:“子时一刻,五斤二两七钱。”
傅旻抱着孩子杵在当场,抱着炸弹一样小心翼翼,二愣子一样,沈逸嫌这个傻大个碍事,赶人:“边儿玩去,挡光了。”
“哦,”傅旻知道自己是影响缝合了,绕个圈,准备再到陆望安那头去。
路过槅窗,他稍住了住脚。
记今夜归时,他曾仰头,见阒暗天幕,星斗漫天。
而当今此下,子时一刻,娇儿在怀,爱人无恙。
这红尘俗世,当真再无任何,能比此间更好。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