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雨
梨花雨
阿鸢乖乖张口,一口药,一口蜜枣,到最后,那碗药被“她”喝得干净。
“她”却只觉喝得过快,不知不觉,药已入肚。往日,从没这种感觉的。
陈枝将碗放下,又伸手拈了一枚蜜枣送到“她”唇边:“再吃一颗蜜枣,就不苦了。”
“她”张嘴,含住那颗枣,也不小心含住了她纤长的指尖。舌尖状似无意,却灵活地滑过她的指腹,尝到枣的甜,也尝到她指尖的软和暖。
一种从未有过的颤栗,自体内缓缓苏醒。
陈枝微微一愣,正要犹疑时,“她”已松了唇,退了一退,面露歉然道:“抱歉,阿姊。”
“她”叫她阿姊时,眸光潋滟生辉。
从她的目光,可以看清“她”眼底翻腾的隐隐温柔,是跟从前截然不同的神情,令她微愣的瞬间,甚至涌出莫名的情愫。
她不禁暗叱自己:怎能老是被阿鸢的美貌所惊艳?这若是被阿鸢知晓,可太难为情了。
“啊,啊,没关系。”
陈枝状似洒脱地收回手,将那微小的悸动压下,然后起身,“阿鸢,你好生休息吧,我先回家了。”
“阿姊,我希望以后你都能像今日这样,替我煎药,喂我喝药。”
床上的人,如今竟改口喊她“阿姊”,语气也跟先时的果决不同了。
陈枝诧异中,只当“她”此时身子较虚弱,好生安慰道:“阿姊平日里要砍肉,打理猪肉铺,如果替你煎药,恐怕延误你吃药的时间,这样岂不是对你更不好么?”
阿鸢不语,却忽然伸手捂住口,低低咳嗽起来。
越咳,倒越停不下来,直将一张白玉似的脸都咳得涨红,狭长眼眸又洇出烟雾似的水汽。
经过今日的事,有一个偏执的念头自心底油然而生,如同海水汹涌滚动,淹没“她”整个人。对上陈枝那张莹润如杏花般的面庞,指尖愈发攥紧,那念头就如同困兽般在胸口叫嚣——
“她”决不允许他人染指陈枝!“她”要她的心只系在自己一人身上!
恍然间,阿鸢也领悟了一件事:比起先前的步步为营,“她”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反倒更能让陈枝垂怜,那“她”又何必吓跑她?
只管过分柔弱,陈枝这般温柔善良的姑娘,又怎会无动于衷?
果然,陈枝一见“她”娇喘连连的病容,就开始心软,忙走到“她”身边,替“她”抚背:“阿鸢,这是怎么了?突然又咳起嗽来?”
“咳咳……”
阿鸢借机便靠在陈枝的肩头,微凉的鼻息,扑洒在她白腻如瓷的脖颈上,眸里的暗涌一遍遍浮沉,陈枝全然看不见。
“她”轻声道:“阿枝,最近我娘活计很忙,来不及替我煎药。我自己又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有时便忘了要吃药,这身子便一日病过一日……唉,也不知还能多活几日?”
“可是,我若来替你煎药,再早也要等午时收摊回来才有空,你能等得么?”
听她口风已变,阿鸢又低咳一声:“这个无碍,只要每日服药便可,那姓沈的也没规定让我一定晨起喝药……这么说,阿姊,你这是答应我了么?”
才不过短短一天,“她”就变成这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陈枝心内多了几分担忧。
“阿鸢,要不要我陪你一块儿去悬壶堂看看,若是你的病情加重,我……我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阿鸢苍白一笑,紧握住她柔软的小手:“我早说过,今后要找阿姊拿药,谁要去见那姓沈的呀!只要阿姊能每日替我煎药,喂我吃药,我这病一定可以很快痊愈。”
“既然这样……”
陈枝咬了咬唇,眼里虽闪过一丝犹豫,但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那我答应你,今后一收摊,我会尽快赶回来替你煎药的。”
“多谢阿姊。”
看着陈枝缓缓踏出内室,直到那抹绛红色渐渐消失不见,卧倒在床边的人,兀自露出一个绝美的笑容。
刹那间,艳冠群芳,颠倒众生。
陈家小院。
这夜陈德归来时,连衣衫都来不及换,就忙追着陈枝问:“枝丫头,今日的相亲怎么样?那胡少爷人品可好?”
他今日在屠宰场杀了一日猪,但心里总是惦记着陈枝的事情,眼皮跳了一整天。如今回到家,那颗悬着的心,依然悬着,不敢轻易卸下。
陈枝递过干净衣衫,言简意赅地答:“爹,相亲告吹了。”
陈德的脸色突然就耷拉下来,眼里的光彩,也在一瞬间就变得暗淡。
“怎么会这样?钟娘子说那胡少爷家世好,人又生得玉树临风啊,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陈德心内是又着急,又有些意想不到。说实在话,枝丫头要是能嫁进胡家,也算是他们陈家攀高枝了。
他今日又千叮咛万嘱咐钟娘子,一定让她多多指点女儿,也不知道在邱记茶馆发生了什么。
陈枝一听他这般急切的语气,便想到胡三松那副色眯眯的模样,不由撇了撇嘴道:“爹,这户少爷不见得那般好,他生得并非玉树临风,而且私德有亏。今日在邱记茶馆,他被衙役带走了,说是他的冲喜夫人告他们胡家夺子害命呢!”
都惹上人命官司了,这家人能有多好?
陈德听这般说,脸色转过来,却是大为喟叹:“唉!这钟娘子竟隐瞒了这许多事情!真是太该死了!我还给她递了一锭银子呢!”
说着便是懊悔不已,陈枝听了也难受。
“爹,下次还是莫要找这钟娘子介绍了,今日她对我道歉,我没跟她当场翻脸,也是不想多生一事。”
“枝丫头,你没做错,这事说到底,还是我这个做爹的没提前弄清楚。但是你放心,爹一定会给你找个如意郎君,到时爹亲自给你找去!我就不信这么大的锦城,会找不出一个合适的男子!”
掷地有声的话,在陈枝心头激起千层浪。
经过今日的相看,她其实对未来夫婿也没有太大期许了,只想着随缘便可。
于是笑着道:“爹,你也别太为女儿的事操心,如果找不着合适的郎君,女儿一辈子陪在爹的身边,照顾爹,这不是更好?”
“傻姑娘,净说傻话……”
陈德转过身,将面容隐在暗处,双眸却已淌出泪水,顺着粗糙的脸庞滚落而下。
陈枝没看见,她想起阿鸢的事,说道:“爹,我答应阿鸢,收摊后去程家帮她煎药。”
“哦哦,好,这是小事……”他一抹面颊的泪,压着声道:“爹先去换衣裳了。”
“爹快去吧,我去摆碗筷等你吃饭。”
“哎哎……”
陈德一连声应着,等走到自己屋内,浑身的气力仿佛都消失了,他一把瘫坐在柞木枕凳上,头痛如山雨之势,比以往的每一次都来得猛烈。
他对这种痛已经习以为常,只用力抱着脑袋,克制着想要去撞墙的冲动。
颊部肌肉死死咬着,不肯发出丝毫声音,就是怕被陈枝听见。
人年纪大,身上自然会多了病痛。
陈德的头痛,是今年伊始发现的。
当时他在屠宰场,手中握着宽背斩猪刀,正准备给那头肥膘的公猪致命一击时,脑内突然传来一阵浓烈的眩晕,紧接着,连手中筋骨也不受控制,浑身发麻。
斩猪刀掉在地上时,他整个人也倒在了地上。
伙计们急忙将他扶到藤椅上去躺着,待他醒来,只佯装无事地嘿嘿一笑:“无事无事,是昨夜没睡好,千万别把这事跟我们枝丫头说,免得她担心啊!”
伙计们再三确认:“陈老爹,是真没事吗?要是不舒服,可要去悬壶堂看看啊。那沈大夫年纪虽还不算很大,医术却是不错的。”
陈德只一个劲点头:“没事,没事。”
可他心里,却有个骇人的念头生出,如狂风骤雨般敲击着骨髓:陈德,你要死了!
父亲陈标就是因头痛而死,父亲的父亲也是因头痛而死,如今好了,又轮到他了。
陈德记得父亲临死前,紧紧握着他的手叮嘱:“我儿,此病难治,你平日里一定要多顾念身体,一旦发病实在是痛不欲生。”
一阵痛紧过一阵,不知过了多久,陈德才觉混沌的脑子有了清明,却听见门被敲响的声音:笃笃、笃笃。
紧接着,陈枝甜糯的声音从门边传了进来:“爹,爹,吃饭啦!”
他急忙应道:“好——爹这就来。”
死并不可怕,只是他得在死前,将枝丫头的婚事安排好,否则,便是死也不能瞑目!
饭桌上,陈枝见父亲心神不宁,面色苍白,眉目间的老态更重,尤其,父亲眼角的皱纹似乎又多了一层。
这个发现,像一根锐利的刺深深扎进了她的心,她一呼吸,就觉得喘不过气来的痛。
将碗放下,她凝神看向父亲,关切地问:“爹,您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体哪儿不舒服吗?”
陈德忙收回神,朝女儿安抚地笑道:“你爹能有什么事?没事儿。”
“可是,爹你的神色很苍白,是不是今日宰猪累着了?女儿其实也可以试一试,我如今已不怕杀猪了,真的!爹你下次让我去屠宰场吧!”
“胡说!”
陈德看着她眼里露出的担忧,不由伸手握住女儿的手。
“枝丫头,别担心爹,爹身体还好得很,爹还要看着你高高兴兴嫁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