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寻因徒(三)

第82章寻因徒(三)

从医院出来,太阳已经落下去,暮光昏黄,清清冷冷的。

“对不起。”祝程蓦地出声,“……我不是故意要发脾气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控制不住了。”

祁缘见他低着头,也止不住堵得慌:“没事儿,你只是生病了,我知道你是什么样子。”

“你之前生过病吗?”祝程问道。

“谁没生过病啊。”祁缘说。

“我是说很严重的病,需要经常跑到医院来的那种。”祝程说,“你跟那位医生好像很熟。”

“嗯。”祁缘闷闷地应了一声,他不想跟祝程提太多自己这几年药几乎不断的事,只是简简单单说了一句,“病过一次,但已经好了。”

“什么病啊?”

“神经衰弱。”

“难受吗?”

“记不清了。”祁缘说着,又笑了一笑,“反正没有想你却见不到你的时候难受。”

回家的路上经过超市,祁缘特意去买了点东西,给祝程的日用品,还有他三年没再买过的那种牛奶。

到家以后,祁缘把祝程抱到沙发上,打开电视,然后将遥控器递给他。

“想看什么自己找,还会调遥控器吗?”

祝程捏着遥控器,摇摇头。

“上下左右按这个,中间这个是确定,然后这个是提高音量这个是降低。”祁缘手把手教他,见他学会了才去厨房做饭。

锅碗瓢盆相互碰撞,客厅里传来电视机的声音,祁缘忙碌着,恍惚发觉这种场景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出现过了。他把葱花放进锅里,“刺啦”一声响,猝尔有点想掉泪。

“不行,不能再哭了。”祁缘摸了下眼睛,“应该高兴才对。”

亏他还是个语文老师,这会儿竟忘了世上还有“喜极而泣”一词。

他总忍不住地往客厅瞥一眼,祝程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得入神,和从前一模一样。

他翻炒着锅里的菜,朦朦胧胧哪个时刻忽地恍惚一下,仿佛中间空那三年不存在一样,自始至终他们都在一起,每天过着稀松平常却快乐的日子。

“吃饭咯——”祁缘端着饭菜放到餐桌上,祝程拉过旁边的轮椅,双手撑着把自己挪了过去。

“很厉害嘛。”祁缘笑着夸他。

祝程也淡淡一笑。

祁缘给他倒了满满一杯牛奶递过去:“这是你最喜欢喝的那个牌子,你以前很喜欢喝牛奶的还记得吗?”

“是吗?”

祝程接过来,垂下眼睛盯着那杯子里的东西看了几秒,才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呕——咳咳咳……”

他慌乱把头扭到一边,剧烈地咳嗽起来,似乎想吐。杯子被重重放回到桌上,牛奶不小心撒出来,沾了一片。

祁缘着急忙慌地拍拍他的后背:“怎么了这是?呛到了吗?”

祝程咳得眼眶都泛起了红,不受控制地掐住自己的脖颈,半张着嘴说不出话,难掩痛苦。

“怎么了程儿?”祁缘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你别吓我。”

祝程按着胸口缓了许久,才轻轻摆了下手,声音嘶哑地讲:“不能喝牛奶……很恶心……”

“好好好,不喝了不喝了……”祁缘心疼地凝视着他,“还难不难受?”

“现在不难受了。”

他捧着祝程的脸,嗫嚅片刻,又道:“……对不起。”

祝程勉强地笑了一下:“你说什么对不起啊,是我自己的问题。”

祁缘没有再问他为什么不能喝牛奶,这个问题和先前的无数个问题都一样,最重要的那个解决不了,其他的就永远找不到答案。

他把牛奶倒掉后,这顿饭吃得才算安稳。

连之前最喜欢喝的牛奶都喝不下去了,他不知道祝程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有多想知道,就有多不敢知道。

然而现在想再多都没有用,能否得知的选择权压根不在自己手上。

吃过饭,祁缘将祝程抱到卧室床上,取出药来帮他按摩腿。

这几天活动活动,浮肿已经消下去不少了,祁缘按医生说的,把药倒在手心揉开,双手复上祝程的腿,不轻不重地揉捏按摩。

祝程手撑在身侧,看着自己的双腿,半晌冒出一句:“好丑。”

“不丑。”祁缘接道,“好看。”

说着,他低下头,轻轻落了一个吻。

祝程惊颤一下,皱起眉:“有药味。”

“没有。”祁缘说。

他按完小腿换到大腿上,祝程只穿了一条遮到腿根的短裤,祁缘的手逐渐往上,他虽然不太能明显地感知到被触碰的感觉,但眼睁睁看着,还是有点难为情,不知不觉耳廓就红了。

等这条腿按完,祁缘转到另一边去按另一条腿,他才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终于按摩结束,祝程感觉两条腿热乎乎的,好像确实舒服了一点。

祁缘拧上药瓶的盖子,放到床头柜上。

“这个药好像真的有用啊。”祝程说。

“真的吗?那还挺好的。”祁缘笑笑。

祝程察觉出来他整个人好像有点别扭,于是问道:“你怎么了?”

祁缘在床边坐下,认真地看着他:“我可以亲亲你吗。”

自从刚见面时他一个没忍住擅自亲了祝程,而后发现对方其实并不太能接受之后,他就一直没敢再做什么太亲昵的举动。可是这积攒了三年的爱意和思念堆在心口,叫他怎么忍得住。

祝程被他的眼神烫了一下,不知所措地垂下目光,犹疑片刻后,才点点头:“嗯。”

得到许可后祁缘眼里盛满了欣喜,他慢慢地靠近过去,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看到祝程闭起了眼睛,于是轻轻地复上他的双唇。

祝程好像连之前学会的接吻技巧都给忘了,主动权完完全全交到了祁缘手上。

祁缘尽其温柔地吻着他,鼻息交错,他忍不住擡起手环抱住祝程,格外用力地,贪婪地想要占有更多。

祝程被吻得满脸通红,笨拙地配合着他。

情到浓时难自禁。吻着吻着,祁缘的手便不老实起来,祝程被摸得有些慌张。

“祁、祁缘……”

一叫他的名字,祁缘的动作就停了。

现在的祝程不记得以前的事,也没有那些记忆带来的感情,如果现在做这些过分的事,对他来说不公平。

“对不起,是我冲动了。”

“没关系。”祝程看着他,“我只是……需要点时间来习惯。”

祁缘拂开他额前的碎发:“我等你。”

看着祝程睡着,祁缘才下床到客厅去,拿着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一个很久没有联系的人。

电话打出去,忙音响了几秒,被接起来。

“祁缘?”

“是我。好久没见了,我这里有件事要告诉你,安组长。”

“研究组早就解散了,你直接叫我名字好了,别在组长组长地叫了。什么事?”

“我爱人回来了。”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儿,“是你那个会穿越时空的爱人?”

“是。”

“怎么回来的?”

“我也说不清是巧合还是什么,我前几天去和宿,就在路边看到的他。”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

“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安临知再次沉默了。

祁缘继续道:“所以我就是想问问你,能不能找到头绪,我现在觉得周遭全是未知,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失忆的原因知道吗?”

“去了医院检查,医生说是零外伤情况下颞叶外力受损,且只影响到了记忆功能。”

“这样吗……”安临知思索少顷,叹气道,“我对这方面不是很了解,也想不出什么来,实在抱歉。”

“没事没事。”祁缘说,“我再想想办法。”

“如果时空穿越这方面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找我,我倒说不定能帮上忙。”

“好,谢谢。”

祁缘挂掉电话,回到卧室里,在祝程身边躺下。

如果以后的以后,如何也没办法帮他恢复记忆会怎么样呢?

如果祝程为什么离开又为什么回来这些问题一辈子也没有谜底会怎么样呢?

祁缘想了很久。脑子里乱成一团,有又要失眠的前兆。

想不起旧事就不断创造新的故事,祝程会因为新的记忆而重新对他产生感情吗?

没有了那些记忆的祝程还能算是他爱的那个祝程吗?

他们的将来还会再出现什么不确定因素吗?

祝程会再次突然消失吗?

疑惑太多了,也不是所有的都能交给时间解决。有些问题,可能过去再久,久到他们这一生走到尽头,化成两捧灰的时候,都未必能得到结果。

穿越时空啊,真的随随便便就能越过好几辈子。

好在祁缘没有失眠太久,大概凌晨一两点,他就这么脑海里一片混沌着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人又不见了,祁缘吓得立马从床上跳下去,鞋都没来得及穿,跑出卧室。

“祝程!”

“怎么了?”

客厅里传过来回应,祁缘才放下心,后知后觉是自己反应太激烈了。

“没事,你怎么起这么早啊?”

“不早了啊,你看看时间,都快十点了。”

祁缘摸着额头笑了笑。

“祁缘。”祝程叫了他一声。

“嗯?”

“你有没有什么和之前我们在一起时有关的东西,”祝程说,“我想试试能不能回忆起些事情。”

“我想想啊。”祁缘四下看了看,一时竟想不起有什么具体的东西。

“诶,对了。你不是说我们之前是老师吗?”祝程的眼睛亮起来,“我们在哪个学校工作?可以去看看吗?”

“现在我们都是社会闲散人员,学校不让进的啊。”祁缘无奈道,他站在原地踟躇片晌,似乎终于做出了什么决定,“是有个东西。”

他转身进了书房,在书架上翻一了会儿,拿出来一个笔记本。

“这个笔记本里的内容,是我在国外的时候,怕自己忘记你写的,里面包括了我们从认识到你离开的大大小小我能想起来的所有事,你拿去看看吧。”

祝程接过来翻开第一页。

祁缘又补充道:“你想知道的那些问题,看完这个基本上都能明白了。有些事,可能不是那么容易接受……”

祝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祁缘想再说什么,但张张嘴又闭上了,走进洗手间去洗漱。

这件事他犹豫了很久,他原本只想让祝程觉得自己和所有人一样正常一样普通,不希望他再接触“杀过人”这种信息,那些记忆,忘掉也就忘掉了,不记得是好事。

就算遗忘的永远想不起来,也可以重头开始好好生活,也好过一辈子背着“杀过人”的愧疚。

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不管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祝程都始终的自由的,他没有权力替他作出选择。

祁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今天是假期最后一天了,明天就得回去上班,他又开始纠结。

他现在得养两个人,不能随随便便辞职了,但是把祝程一个人留在家里,他也不放心。

想来想去,祁缘于是跟祝程说:“明天跟我一起去我工作的地方吧。”

“嗯?”祝程擡起头,“你工作的地方?哪里?”

“我现在在一家课外辅导机构上班,有自己的办公室,你可以在办公室陪着我。”

“我不能在家里呆着吗?我坐着轮椅一来一回很麻烦吧。”

“我想时时刻刻都能看着你。”

“那好吧。”

祁缘坐他身边,温声询问:“晚上我想给我爸妈打个电话,跟他们说你回来了,可以吗?”

“可以啊。”

“但是我不想让他们知道你失忆的事,所以你可能得……演一下。”

“没问题。”祝程欣然应下,转而又道“我突然有个事想问你。”

“什么事?”祁缘道。

祝程看着他:“我的父母呢?”

祁缘动了下唇:“我没有听你提起过。”

他顿了顿,又讲:“不过我知道你妈妈姓祝,爸爸姓程,所以你才叫祝程。”

“他们去世了吗?”祝程又问。

祁缘抿着唇摇摇头:“不清楚。”

“好吧。”祝程重新低下头,看祁缘给他的笔记本。

这些文字祁缘写了几个月,他看了好几个小时,祁缘就一直在旁边坐着,陪他。

中间有好几次,他看着祝程停在某一页停了好久,仿佛需要把那上面的字反反复复看很多遍,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祁缘明白原因,什么也没有多说。等到最后一页看完,太阳都已经偏西了。

“饿吗?”

祝程合上笔记本,摇摇头。他的眼神有些空洞,盯着虚空某处,纹丝不动。刚接收太多信息,一时难以消化。

“这些……都是真的吗?”

他缓过神,看向祁缘,不知是震惊还是茫然。

“是真的。”祁缘回答。

祝程睁大眼睛,目光又落到笔记本上,不经意皱起了眉,像在自言自语:“是真的……我不属于这个时空,我还杀过人……”

祁缘没说话,牵起了他的手,抓紧。

“我居然是这样一个人……”

“我居然经历过这些……”

他呢呢喃喃,声音越来越小,说到后面几句,祁缘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那——以后怎么办呢?”祝程问他。

“先把你的腿治好,然后遇到问题就解决问题,遇不到就好好地过日子。”祁缘说。

“只能这样吗?”

“目前看来,好像确实只能这样。”

眼下这生活就好像一块布,经风雨见霜雪,被毁得破破烂烂的。以前是没有力气去管,现在有了精力,得一点一点地缝补成原来的样子。

“我有点不甘心。”祝程说。

丢掉的东西找不回来,无缘无故挨了打不能反击,非常令人难过。

“不要想太多了,日子是一天天过的。”祁缘捏捏他的手心,“说不定哪个明天就会出现变化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