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问尔从何来

“凡人不能进天庭,这是神代传下来的死规矩。” 子颜望着前方氤氲的光晕,声音里带着几分对旧例的感慨,“神代衰落时,世间凡人越来越多,天神族怕凡人惊扰天庭秩序,又忌惮凡人对神力的窥探,才联合其他众神立下这条规矩。可如今呢?世间早没了真正的天神,就连四位神君,也不过是神识转世;我们这些神守,更是只有神力傍身,既无神骸,也无神识,按规矩,本就不该踏足天庭仙境的边缘。”


他转头看向腾青,眼底带着一丝理解:“你好奇也是常情,毕竟这是旁人一辈子都难见的景象。只是我更在意,炙天大神为何要留下这条通往仙境的捷径?你们神宫的记载里,就没提过缘由吗?”


腾青摇了摇头,眉头微蹙:“我们也是从‘齐隐’的人那里,才查到这处通道的存在。之前神宫的典籍里,只说它是个普通的秘境通道,没提任何特殊之处。”


他顿了顿,又露出几分期待的神色,伸手拍了拍子颜的胳膊:“不过话又说回来,进去看看也没坏处。说不定仙境里还留着当年的法宝,能用来对付胡铭音的武神神力呢?你别忘了,你那牧野神力本就是仙族遗留的力量,有你在身边,我才敢放心闯一闯。”


子颜心里一动,腾青的话倒是点醒了他。他忽然想起师父曾提过的旧事:当年天神族能统御三界,靠的正是战胜了仙族,而如今的天庭仙境,根本不是天神族原本的居所,而是他们从仙族手里夺来的地盘,如今早已成了仙族遗迹。自己身负仙族遗留的牧野神力,如今得了踏入遗迹的机会,本就该去看看。或许能在那里找到与牧野神力相关的线索,甚至弄清这股力量的真正来历。


两人并肩站在光晕前,目光望向远处云雾深处。那层层叠叠的云雾如同轻纱,将仙境的真容遮得严严实实,既看不清亭台楼阁的全貌,也猜不透里面藏着什么。是会遇到仙族留下的守护禁制?还是能找到对抗武神神力的法宝?又或是,那里早已空无一物,只剩满庭荒草,诉说着当年仙族的兴衰?


子颜跟着腾青在仙境中寻了整整一日,脚下的云阶不知延伸向何处,沿途的琼花玉树虽美,却让他心底的焦躁愈发浓烈。他停下脚步,看向仍在四处张望的腾青,语气带着几分急切:“清欢,你该知道,天庭的时日与人间不同,说不定我们在这儿耽搁一日,外面已过了三五日。如今戍擎国战事正紧,胡铭音还下落不明,我们两个神守怎能在此久留?”


他看得明白,腾青此次执意要来仙境,绝非一时好奇,定是早有打算。可这一日寻下来,仙境遗迹里除了残存的仙族器物,连半点能用上的法宝都没有,更别说腾青暗中想找的东西了。


这些日子,腾青对他向来轻言轻语,连说话都怕惹他生气,可每当子颜问起他要找什么,腾青总顾左右而言他,不肯正面回答。此刻被追问得紧,腾青才停下脚步,声音低了几分:“你还记得…当初抚仙说过的仙族旧事吗?仙族曾有一件至宝,叫‘繁育果’,能实现世间任何愿望。”


子颜心头一震,瞬间反应过来:“你是说,季心然当年偷了一枚,仙族自己用了一枚…你想找那第三枚?”


“天地初开,繁育果只结了三枚,是唯一能真正实现愿望的神物。” 腾青抬眼看向子颜,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季心然能偷到一枚,说不定最后那枚,就藏在这仙族遗迹里。”


“清欢,你疯了?” 子颜的声音陡然提高,他实在不敢相信腾青的想法,“你难道想靠繁育果战胜胡铭音?这太荒唐了,神物哪能轻易掌控,万一愿望反噬…” 他话没说完,却见腾青轻轻摇了摇头,眼底的光芒根本不是为了战事。


腾青忽然低低笑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你高看我了。我哪有那么大公无私,我只是有点私心。”


子颜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思,不是为了战事,而是为了自己。


“你能不闹了吗?” 子颜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几分无奈,“就为了我们之间的事,值得吗?”


“我只想许个愿望,让你彻底忘了他。” 腾青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认真,“但我没那么黑心,不会用愿望逼你留在我身边。你愿不愿意跟着我,我想凭自己的本事,慢慢让你心甘情愿。”


子颜张了张嘴,本想斥责他胡闹,可话到嘴边,却突然卡住了。是啊,腾青有什么错?反倒是自己,一边牵挂着泾阳的陛下,一边又不忍推开腾青的真心,左右摇摆,才是真正的 “胡闹”。


子颜沉默片刻,才缓声开口:“我们刚才错过了。方才路过的那棵最大的树,就是结出繁育果的繁天之树。你要是早说要找这个,我们也不必绕这么久…”


话音未落,腾青已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带着难掩的急切,转身就往回走。子颜被他拉着踉跄了两步,望着他背影,无奈又好笑。不久前,路过那棵树时,两人还对着笔直粗壮的树干感叹,说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林木。


再次站到树下,仰头望去,浓密的枝叶如伞盖般遮蔽天日,绿意沉沉压得人呼吸都轻了几分。可腾青却没急着找树上是否留有繁育果,只是望着树干出神。子颜想起关于繁天之树的传说:这树已生长数十万年,却只结过三枚繁育果;果子不能离树,取下后必须即刻许愿才能应验,当年季心然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能偷得一枚,将自己的魂魄附在赌局之上;仙族不敌天神族后,长老取下过一枚果子,许愿 “天神族必亡”,可第三枚果子的下落,却始终成谜。


他刚想开口问腾青的打算,却见腾青已闭上双眼,双唇轻动,似在低声呢喃。子颜凑近了些,才听清他反复念叨的话:“…忘了他,快忘了锦煦帝,留在我身边…”


“清欢!你这是在做什么?” 子颜猛地拽了他一把,语气又急又气,“你不是说来找繁育果的吗?你刚才念叨的是什么!”


腾青睁开眼,眼底还带着几分未散的执拗,往前走了两步,几乎贴着子颜的额头:“你不知道,繁天之树不仅能结繁育果,仙族当年也常来树下许愿。虽说不如果子灵验,可八成的愿望都能成真。” 他伸手想去碰子颜的脸颊,却被对方偏头躲开,只能收回手,声音软了些,“你看着我,好好想想。我和你那个陛下,究竟哪个更对你好?”


子颜轻轻摇头:“我没觉得有什么变化…你让我陪你到这里,就是为了来树下许愿?那你之前说的繁育果呢?是骗我的?还是那枚果子早就不在了?”


“哪还有什么第三枚果子。” 腾青忽然笑了,眼神里带着点狡黠的神秘,“早就被人用掉了,哪会留到现在。你来自玄武神宫,没听过繁天树许愿的说法?我也是在齐隐的册子里看到的,本以为是传说,没想到真有此物,才想着拉你过来试试。”


子颜的脸色沉了下来,胸口微微发闷:“你明知我不会愿意…”


“我知道你会生气,可我看着你每日左右为难,你以为我好受吗?” 腾青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几分委屈的无赖,“要不是怕你忌恨我一辈子,我早想冲去泾阳,杀了锦煦帝,让你再无牵挂!”


“不行!你不能伤他!” 子颜猛地抬头,眼神带着决绝,“你要是实在放不下,宁可…宁可你杀了我,也别碰他。”


“你这个傻瓜!” 腾青狠狠攥了攥拳,又长叹一口气,伸手轻轻拍了拍子颜的后背,动作带着妥协的温柔,“我就是说说而已,怎么会真让你不开心?我要是伤了他,你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我又何必做这种蠢事。”


两人陷入一阵沉默,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过了许久,子颜才疲惫地开口:“折腾够了吗?够了就快点离开这里,外面的战事还等着我们。”


“嗯,走了。” 腾青点头,又补充道,“我知道你会骂我荒唐,可我总想着,万一愿望成真了呢?就算被你骂一顿,也值了。”


子颜没接话,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了几分。腾青见状,扶着他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下,自己则站在一旁,安静地陪着他。


子颜仰头望着繁天之树的枝叶,阳光透过缝隙洒下,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忽然想起方才的念头。若是自己对着这树许愿,愿望能成真吗?刚这么想,体内的牧野神力突然轻轻一动,像是与这棵仙族古树产生了微妙的感应,暖意顺着血脉缓缓流淌。


他没再多想,闭上眼,在心里轻声默念:“我只愿他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哪怕…哪怕没有我,也无妨。”


话音刚落,牧野神力的波动骤然清晰了一瞬,又很快归于平静。一旁的腾青似有所觉,低头看向他:“怎么了?”


子颜摇了摇头,站起身:“没什么,我们走吧。”


回程的路比来时更显漫长,腾青一路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子颜。方才在仙境中只顾着寻觅繁育果,两人急匆匆穿过层层云雾与亭台,竟没察觉子颜的脚步早已虚浮。直到此刻放缓了节奏,腾青才看清他鬓角渗出的细汗,指尖触到他手臂时,还能感受到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原来他的旧伤,竟还没痊愈。


腾青心里又悔又涩,一路都没怎么说话,眉宇间始终凝着几分不快。子颜瞧着他这副模样,知道他还在为方才许愿的事耿耿于怀,便主动开口打岔:“你方才说第三枚繁育果早就被用掉了,到底是被谁用了?”


腾青闻言,脚步顿了顿,声音沉了些:“是天神族用的。当年仙境被天神族攻占时,第三枚繁育果还挂在繁天树上,天神族首领知道这果子的珍贵,特意派人日夜看守。后来武神石君玉降生,为了他的奇境族四处征战,不仅得罪了不少神族,连天神族都对他忌惮三分。有次大战,天神族拼尽全力,都没能打赢他。”


他扶着子颜在路边歇了歇,继续说道:“天神族首领查了很久,才发现武神神力竟集结了天地精华,平时是很难伤他,更别说让他神力衰退。后来首领实在没辙,才想到一个最本源的法子,神力能通过血脉传给子女,若是能让石君玉生下孩子,说不定能分走他一半神力。”


子颜听得心头一震,下意识追问:“可武神是应天而生的神,男女同体,怎么会有子女?”


“就是靠那第三枚繁育果。” 腾青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复杂,“天神族首领用繁育果许愿,让石君玉能诞下子嗣。没过几年,石君玉果然生下了炙天大神。你现在知道,炙天大神的来历有多曲折了吧?”


“竟有这样的事…” 子颜瞪大了眼睛,只觉得这秘辛比他听过的任何传说都离奇,“那武神既然生下了炙天大神,后面怎么不是一路,难道他抛弃了自己的孩子?”


“石君玉根本不知道是天神族搞的鬼。” 腾青摇了摇头,语气里多了几分唏嘘,“他以为那孩子生下来就活不成的话,分出去的神力就能回归自身。可他没料到,天神族早就派人在一旁等着,等他走后,就把刚出生的炙天大神抱走了,藏在天庭的驯漾院抚养长大。直到炙天大神成年,两人偶然遇上。”


是啊,那个是不得已才有的孩子,自然是不会喜欢、不会爱他。可自己呢,是“那个人”想要的,还是也是如此不得已才有的?


可“那个人”对自己不仅不爱,而是恨。


这个“恨”根深蒂固,就因为这个“恨”,才要自己每日痛不欲生地活在这世间吗?


子颜用力将那些翻涌的念头压回心底,生怕泄露半分情绪。他侧头看向身旁牵着自己的腾青,见对方目光始终落在前方的路,全然没察觉他方才的心神不宁,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不知是仙境的云雾迷了眼,还是近来心绪太乱,他望着腾青的侧影,竟忽然觉得,腾青如今的个头,好像比泾阳的陛下还要高些了。再仔细看,他宽肩窄腰的身形,竟与暇悟有几分相似,可下颌的线条更锋利,眉眼轮廓也比陛下更显分明。子颜忍不住想,陛下在这个年纪时,许是比他更显清俊些,毕竟那时候的暇悟,应该带得几分温润。


这念头刚冒出来,子颜的心就轻轻动了一下。身旁的腾青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走神,立刻停下脚步,紧张地攥紧他的手:“怎么了?是不是累了?要不要再歇会儿?” 他语气里满是愧疚,“都怪我自私,只顾着拉你来看繁天树,没顾着你伤势还没好…”


“不是你的错。” 子颜连忙打断他,声音轻轻的,带着几分自己都没察觉的低落,“是我配不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