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老景羡少年

连穆并未回应子颜的诘问,只引着他离开胡凝音的居所,回到前方的大殿。晨光已铺满殿内,照得梁柱上的纹路愈发清晰,他才缓缓开口:“神守此来,原是为探访袁騖的秘密吧?没曾想牵扯出这么多事。”


子颜眸光一沉,连穆既早看穿他的伪装,为何还放任他接触邹文,甚至见到胡凝音?其中定然藏着算计。果然,连穆接着道:“前几日得闻袁騖要开启‘封境’诱你们入局,我便遣了城中所有闻一教法师前去相助,如今同城只剩我任性流之人。”


“老祖这是要与他们分道扬镳?” 子颜语气带着嘲讽,“这么说,邹文和胡凝音,都是你用来投诚祗项的筹码?”


“邹文之事我先前也知之不深,正好借这次机会让他暴露。” 连穆摇头叹气,眼底满是复杂,“铭音和定音后来的所作所为,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他们的母亲是血境族的美人,当年我为救凝音,才劝说万象王纳她们生下孩子。这么多年,我护着他们长大,即便凝音换血成功,也千方百计保他们周全。他们要夺象王之位,我任性流更是倾力相助。”


“元尊入函玉宫,也是你的主意?”


“函玉宫只收胡氏最聪颖的子嗣维系运作,我们那时也不知其中秘辛。铭音天资过人,恰逢函玉宫求万象王添人,我便将他送了进去。既是想探那处秘密,更要紧的是保他性命。胡绵心性阴损,我怕他哪日清醒,要对两个孩子下毒手。”


“后来呢?胡铭音是如何知晓函玉宫藏着武神神力,还偷了神兽皮回来?”


“胡绵那时已油尽灯枯,我们便在君试中做了手脚,助定音继位。有我任性流法师相助,取得武神神骸并非难事。后来无鸢找上门,可那时铭音已收服虔教,改成闻一教。谁料他与无鸢一战后,无鸢竟甘愿投诚化名袁騖。靠着袁騖之力,他们才敢重回函玉宫,偷取了武神神力。”


“老祖所言,与我猜测相差无几。” 子颜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刃,“可你说袁騖在此有秘密?这里为何是他的禁地?按说炙天神力需上一任神守归天后才会返回神宫,这也是他们从未怀疑无鸢已死的原因。难道是同城奇境在作祟?”


“我在象城见过函玉宫之人,听闻神守在函玉宫通过神试。” 连穆避重就轻,“神守年少却洞悉世事,此事确如你所料,只是那一战发生在封城,并非此处。”


大殿陷入短暂的沉默。子颜看穿连穆不愿再多透露内情,便直截了当问道:“老祖如今究竟想做什么?”


连穆忽然笑了,皱纹堆叠的脸上满是老谋深算:“我已年过八旬,早已无所求。可任性流的徒子徒孙总倚仗着我,如今我们得了邹文的铸钱生意,在四国总能谋条生路。我们这一派皆是宫中内官,无牵无挂,只求他们能平安终老,我便安心了。神守既已现身,我自然备好了您最想要的东西。只求换我们这些人平安离开。”


子颜心头猛地一跳—连穆竟知道他最想要什么?


不多时,殿外传来拖拽的声响。两名任性流法师押着一个男子进来,那人鬓发凌乱,脸上带着新添的伤痕,却仍能看出几分熟悉的轮廓。


来人正是雷尚峰,二师兄鸣皓的生父。子颜怎么也没想到,连穆竟将此人藏在了同城。雷尚峰虽被绑着,看向子颜时却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笑:“神守大人别来无恙?伏鸾一别,已有数月了吧。”


子颜垂眸,想起在伏鸾小城捉弄这父子的戏码,此刻只觉荒唐,那时的玩笑,与雷尚峰犯下的滔天罪行相比,不过是孩童间的嬉闹。“雷掌柜,如今我才看清你的真面目。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将你抓获归案,交由陛下治罪。”


“你年纪尚轻,自然不懂人心险恶。” 雷尚峰语气带着几分倨傲,仿佛在教训晚辈,“光有神力,可不是次次都管用的。我雷氏能做到四国第一商号,靠的可不是运气,又岂会让你这黄口小儿随意拿捏?”


“掌柜敢在神宫眼皮子底下行事,的确不简单。” 子颜冷笑,“我倒是好奇,雷氏靠着玄武神宫的名头,在祗项境内经商本该顺风顺水,就算当年陈州旧案与我二师兄生母之事败露,也不至于让你铤而走险,远赴范启国投靠闻一教吧?毕竟邪教之人不可理喻,以雷氏的财力,想必不缺这点钱。”


“覃子颜,你懂什么!” 雷尚峰猛地提高声音,眼中闪过一丝戾气,“做商号的,不进则退!光靠神宫那点生意,如何能让我雷氏傲立于世?当年我明明比大哥强,就因为我是庶子,父亲便让我事事听从他!就算是我手下商户赚的钱,他来抽成时,还不忘讥讽我,说若不是我大娘仁慈,我母亲哪有机会生下我!”


“所以你就派人在陈州杀了他?” 子颜追问,语气冰冷。


“那之后,我才与虔教联手,将那边的生意尽数拿下。” 雷尚峰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世间有法术相助,偏我拿着神宫的名头,却无半分法力傍身。若不找些靠山,如何在这乱世立足?”


“原来如此。” 子颜恍然大悟,“虽然二师兄将神宫在祗项的许多生意交给雷氏,可在你心中,他终究不配继承你的家业,对吗?毕竟他母亲,只是你夫人房中的丫鬟。”


“我几个儿子中,鸣皓确实天赋最高。” 雷尚峰语气复杂,“可我没想到,他竟能被神君选中做弟子。不过终究是我的儿子。” 他忽然笑了,笑得意味深长,“哪怕将来我被抓回去治罪,哪怕鸣皓对我不闻不问,我终究是他的生父,这一点,永远比他强。”


“荒谬!” 子颜怒喝,“你以为二师兄还会在乎你吗?” 他想起遥宁子曾说过,有些人生来就是恶人,那时他还不信,可眼前的雷尚峰,不正是如此?自己身为庶子,却偏要虐待同样出身的亲子;明明有玄武神宫可以依靠,却偏要投靠邪教,行那伤天害理之事。


“雷掌柜怕是忘了,在泾阳时我说过,二师兄是你商号的继承人。” 子颜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如今给你定罪,可真是便宜了我们玄武神宫。陛下虽然下令封了你的生意,却至今未曾动过一丝一毫,你知道为什么吗?等你一死,这一切,可就都是我的!”


这话一出,雷尚峰顿时怒目圆睁,挣扎着想要扑上来:“你胡说!鸣皓是神宫弟子,哪有资格继承商号!”


“这事,可由不得你说了算。” 子颜继续说着,“你以为陛下为何在通缉你之后,不再动你这边的生意?雷掌柜,你不容易啊。我现在才知道,不光是祗项的物产靠着雷氏运到四国,就连这同城的铸范生意,也是通过你们商号传播的吧?还是陛下英明,控制了雷氏,就等于抓住了四国的命脉。倒是我,要勉为其难,把这生意收到神宫名下,这样才不会让世人说三道四。”


趁两人沉默的间隙,连穆慢悠悠开口,眼神在子颜与雷尚峰之间转了一圈:“神守觉得这筹码如何?您这位师兄的父亲,可真是能耐,逃到范启国,原是盼着元尊与闻一教成事,能压过你们神宫一头。可到了这边,依旧没忘了生意经,在奄城、同城照样开铺子,唯恐耽误了赚钱。”


子颜挑眉:“也好,他多赚的,到头来也是我的。只是老祖打算把这些也带走?”


“雷氏在这边的生意、家眷、伙计,我都已扣下了。” 连穆笑得像只老狐狸,“他在同城的产业,都挂在这边女人名下。既然打算把人交给神守,这些自然该归您。”


“他在这边还有家室?” 子颜愕然。


“何止家室。” 连穆嗤笑一声,“妻妾都纳了好几位,儿子也添了好几个呢!”


“什么?” 子颜惊得皱眉,他清楚记得,自鸣皓入了玄武神宫,雷尚峰为表 “父子情深”,家中再未添过子女,如今看来全是谎话。


连穆见他神色,忙打圆场:“我们是内官,这些风月事本不好评说。只是雷掌柜这般有钱有势,到处留种也不稀奇。男人嘛,多半只认自己,儿子不过是嘴上的牵挂罢了。再说,就他做的那些勾当,留着后代也是祸害。”


子颜长叹:“他这罪孽,罄竹难书。我还不知师父有没有告诉二师兄。原指望在祗项擒他,可以查查是否牵涉枢密院的人。再加上他正妻与大儿子毒害二师兄生母的旧案,二师兄也绝不会包庇。可由我亲手把他交出去,总觉得…”


话未说完,连穆已接口道:“神守也说了,此人罪该万死。不如您就地了结他?反正如今战事正酣,出点意外也无人深究。待您承了这份情,我们任性流自会悄悄离开,绝不多言。您既解了心结,又了了难题,一举两得,岂不是好?”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刺在子颜心上。他看向雷尚峰,那人虽被绑着,眼中却仍有恃无恐,大约料定他顾及鸣皓,不敢动手。


子颜忽然想起鸣皓。自从在陈州得知雷尚峰之罪行,他还未亲自见过鸣皓,怎么敢随意做主了断他父亲的命。


“老祖倒是会替我打算。” 他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是就地解决,未免太便宜他了。”听了子颜这么说,雷尚峰眼中又显现出一种笃定,又像是一种嘲讽,讥笑他终究是个小孩,如此大事怎么可以轻易做主。


连穆又说道:“神守多虑,可您想想要是您二师兄见了他,不是伤害更大。反正他罪无可恕,就是神君在,也必是同意您处死他。”


“不行,非是我没有胆子做这个事情,他勾结范启国闻一教叛国在先,为夺家产谋杀兄长,私运矿产给敌国,去都城结交权贵,还不知这水有多深”?即便我今日用神法得知一切,可此人需上刑部大堂,由陛下决断如何。要论私情,我知二师兄定不会饶过他,可我不是我二师兄,就算他示意我替他报仇,我也是以公事为先。”


“玄武神守虽然年少,做事却井井有条。可别忘了他是我的筹码,我既然要叛了这边离去,留了他性命岂不是害我们?”


连穆的意图昭然若揭,子颜心头一转,便猜到他不止是怕雷尚峰泄露反叛秘辛,更在算计着更深层的利益纠葛。果然,连穆紧跟着抛出诱饵:“神守不是一心想知道同城与袁騖的隐秘吗?杀了雷尚峰,我便一五一十告知你。”


见子颜眼中闪过一丝异动,连穆早猜到他的心思,抢先道:“神守莫想用法术探查,劝您省些力气。您当我为何守在这大殿?此处便是同境核心。” 他抬手一挥,身后幔帐骤然飞卷而起,一尊青铜大鼎赫然显现,正是相王所铸。


“老祖是非要逼我杀他不可?” 子颜语气带了几分桀骜,“我这人有个毛病,旁人越是催着我做什么,我偏不做。”


“迂腐!” 连穆低斥一声,眼神里满是不耐,“玄武神守这般聪慧,怎反倒被世俗之念缚住手脚?”


“你何知机敏变通才是最好?我非是不果决之人,可若没有底线,岂不是和雷尚峰或是你一样?”


连穆一摆手,旁侧的任性流法师立刻押着雷尚峰退下,厚重的殿门 “吱呀” 一声合上,将外界的晨光与喧嚣都隔在了外面。连穆转过身,竟对着子颜直挺挺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老奴今日才真正明白,玄武神守果然是那过了相王神试的真命之人!”


子颜心头一怔,不知这突如其来的恭敬是真是假,只垂眸看着他花白的头顶,没说话。


连穆缓缓直起身,脸上再无之前的阴鸷算计,倒添了几分郑重:“我曾听雨磬长老说过神守在函玉宫的神试之事。原先总以为,您能过文试,是仗着读书多;能过神试,大约是靠了几分运气。今日见了神守所为,才敢断定,或许您就是我要找的。”


“老祖要找什么人?” 子颜终于开口,算来他踏入同城已近十二个时辰。可袁騖的秘密、同城的隐秘,连边都没摸到,反倒被连穆牵着鼻子绕了一整天。


他盯着连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生出一个念头:难道从邹文到胡凝音,再到雷尚峰,这一整天的周旋,根本就是连穆设下的局?


连穆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喟叹的激动,仿佛积压了半生的寻觅终于有了答案:“神守敢杀那‘不该杀’的,是破了俗事的框;肯放这‘该死的’,是存了天地的仁。用自己的心做度量,这般通透,果决,又这般慈悲,不是您,还能有谁担得起神试的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