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侠影花天酒地丶

第44章 跪下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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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闻到的,不是血的味道,而是绝望的味道。

当一个地方连风都死了的时候,剩下的,就只有这种味道。

林巧的心也死了。

姜东樾的心也死了。

林巧抬起头,看见了姜东樾的脸。

那张素来刻着高傲与淡漠的脸,此刻的纹路,与她脸上的一般无二。

是被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底裤都扒下来示众的、混杂着屈辱与暴怒的神情。

他们是一路人。

是这场牌局里,本可以俯瞰众生的角儿。

可现在,一个他们从未放在眼里的无名小卒,只用了轻描淡写的一挥手,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他们赖以为生的脸皮,连同他们最后的底牌,一起撕了个粉碎。

这种羞辱,比死更难受。

所以,他们必须杀人。

杀!

这个念头,甚至不需要在心里生根发芽,它本就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

剑出。

姜东樾的剑。

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黑线,撕裂了凝固的空气,像一道逆流而上的黑色闪电,直指赵九的咽喉。

不是剑法,不是剑招,更没有剑意。

只是愤怒的快。

世间万物,唯快不破。

在那道剑光亮起的一瞬间,林巧也动了。

她的手很美,杀人的手通常都很美。

细如牛毛的针,针尖上淬了毒。

一明一暗。

一快一诡。

一刚一柔。

一张由闪电与蛛丝织成的网,已然罩下。

没有人能从这样的网里活下来。

至少,桃子是这么想的。

她的手握紧了刀,刀柄上似乎还残留着赵九脓血的温度。

萍水相逢,终究只是一场买卖。

她没道理为一个将死之人搭上自己这条贱命。

况且……

她根本帮不上忙。

远处的裴江,那双死人般空洞的眼睛里,终于亮起了一点光。

他要亲眼看着这个杀了他哥哥的仇人,是如何被大卸八块的。

可赵九仍然在那里站着。

他甚至连躲闪的意思都没有。

那双平静得近乎冷酷的眸子,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道越来越近的剑锋,看着那片已近在咫尺的针。

当体内那股卷缩着强大力量的气息迸发时。

他已能看到剑的轨道,能看到针的方向。

他扬起了刀。

后发,却先至。

不是劈,也不是砍。

他只是用一种极为别扭、却又偏生说不出的流畅姿态,将手中的刀柄朝着自己的胸口轻轻递了过去。

叮。

不是金铁交鸣,而是昆山玉碎。

姜东樾那快逾闪电的剑尖,不偏不倚,正好点在了赵九递来的刀柄末端。

一股根本不该存在于世间的沛然巨力,顺着剑身倒卷而回,如山洪倒灌。

姜东樾的虎口瞬间撕裂,长剑哀鸣。

整条手臂瞬间酥麻都,长剑脱手飞出。

惊骇,已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这还不是结束。

赵九的刀柄一触即收,手腕轻旋,刀身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圆。

刀身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圆。

一个不带半点棱角,浑然天成的圆。

像是一道无形的墙,立在了他的身前。

叮叮……

当当……

咚咚……

三针密集如骤雨敲打芭蕉叶的声响。

那些阴毒的牛毛针,没有一根能越过这个圆。

怎么可能!

姜东樾与林巧的心头,同时涌上这个荒谬的念头。

赵九那行云流水般的一挡一旋,余势未尽。

刀已递出。

没有剑光。

没有刀风。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气。

就那么平平无奇的一刀。

可就一刀,却让那深渊之上,甬道之中,四个自诩为执棋神明的地藏,脸色同时剧变。

四道身影,像是四只被惊扰的苍鹰,不假思索地纵身而下。

他们不是人,是神。

是这场游戏真正的执棋者。

可现在,神也露出了惊骇的神情。

风声呼啸。

四道身影几乎同时落在囚笼四方,落地无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逍遥那只白皙如玉的手,按住了赵九的左肩。

邢灭那只坚硬如铁的手,扣住了赵九的右臂。

两座无形的大山,死死地压在了赵九的身上,让他那递出的一刀,再也无法寸进分毫。

停了下来。

刀尖,距离姜东樾的咽喉,不过半寸。

这半寸,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呼吸宛如破碎的风铃传入耳中。

姜东樾能感觉到刀锋上的寒意。

他看着这一刀,等他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不知何时跪下。

跪在了那把刀前。

红姨那身妖冶的红衣,像一团流动的血,悄无声息地挡在了桃子的身前,将她与这场风暴隔绝开来。

朱不二正站在囚笼的正中央,他一双绿豆小眼,恶狠狠地瞪着赵九,像是要从他身上活活剜下两块肉来。

赵九被两个人死死地按着。

可他那只握着刀的手,却依旧稳如磐石。

林巧也瘫软在地。

她比姜东樾更不堪。

她甚至没看清赵九是如何出刀的。

她只看见了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弧线。

那道弧线蕴含着一种让她连反抗的念头都生不出来的绝对力量。

赵九没有看他们。

他的目光扫过眼前这四个突然出现,气势如渊的不速之客。

他不认得他们。

但他似乎猜到了他们是谁。

无常寺的人。

是这场游戏真正的庄家。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站在最中间,正用一双要吃人的眼睛死死瞪着他的矮胖男人身上。

他只认识朱不二。

“这就是无常寺的规矩么?”

赵九的声音不再平静,他知道自己的生死已经不由他掌控了。

他的愤怒喷涌而出,赤红的双目死死地盯着朱不二:“这就是你……口中的规矩?”

朱不二气得浑身发抖,像一只被吹满了气的蛤蟆。

他设的局,他开的盘,他好不容易才算计了邢灭和逍遥这两个蠢货,眼看着就要大赚一笔。

结果被这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野小子,给搅合得一塌糊涂。

他恨不得将眼前这个搅乱了他所有计划的小子,生吞活剥。

可他不能。

胜者就是无常使。

这是佛祖的规矩,他可以参与,可以搅动风云,但决不能忤逆佛祖。

逍遥的脸上,再没有了逍遥的笑意。

他能感觉到,被自己按住的这个少年,体内的气血平静得可怕。

即便他人已经暴怒。

可源源不断从他丹田里生出的气息,却没有愤怒,没有惊慌。

就像一条深不见底的大河。

虽然不强,但逍遥已感觉到了这个少年的强大。

他不该出现在这里。

邢灭的脸色更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姜东樾,那眼神,像是淬了冰的火,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他看好的苗子,他寄予厚望的剑。

如今就这么跪下了。

像条被人打断了脊梁骨的狗。

而造成这一切的,就是眼前这个少年。

但当他真正去试探赵九的时候。

他才发现他错了。

他错得离谱。

无常使只能是赵九,绝不会是任何其他的人。

他们可以操纵风云,给任何人无常经。

但他们绝不可能让一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产生内力,修炼内力。

而赵九……

是奇才!

刑灭回想起了方才那一刀。

那绝不可能是一个初入武学能够施展出来的招式。

那一定是经过无数杀戮的洗礼,经过无数生死的决战,才能孕育而生的气息。

难不成……这里的人都是他杀的?

难不成……他已杀了无数的人?

不可能!

刑灭从未想过,在这样的泥巴地里,居然能找到如此聪明的人。

没有人回答赵九。

因为他们无法回答。

赵九忽然笑了。

笑的有些悲凉。

“我明白了。”

赵九轻声说道。

他明白了。

规矩不是给上面的人定的。

而是给他们定的。

当啷。

刀落在地上,靠在了那把跪下的剑旁边。

像两个同样失去了主人的孤魂。

他的脖颈冰凉。

邢灭的手抓在赵九的脖子上,他的力道轻而易举就可以要了他的命:“我问,你答,否则,我杀了你!”

逍遥退开,他也想知道答案。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视着他。

他们都想知道答案。

他们都不相信,能有人从尸体和图画里,看出无常经里最精华的内力。

“我问你。”

邢灭的手给了赵九一个恰好能说话,却十分难受的尺度:“你从哪里学的气经!”

“我……不知道……”

赵九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只能徒劳地翕动着嘴唇:“你说的……是什么……”

“找死!”

邢灭的双目通红,眼中杀机毕露:“就算你是无常使,偷学无常寺秘法,也是得死!”

窒息。

黑暗。

赵九已经无法呼吸。

他的手死死地扣着邢灭,却无法掰开他的手掌,鲜血从嘴角渗出。

他感觉到了生命在流逝。

感觉到了憋闷的胸口里,剧烈跳动的心脏在一次次的祈求生机。

眼睛花了。

然后,他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一个不属于这里任何人的声音。

古老,低沉,像是从九幽地府传来。

“武道四境十二阶,一步一重天。”

“你所悟,是《气经》第二篇。所差者,第一篇尔。”

“胸口憋着的那股气,便是内力。”

“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

“欲引气归脉,时辰已然不多……”

“再不抓紧,他想杀你,可用不了多久。”

声音回荡在整个炼狱。

赵九憋着的那口气,始终没能喘得上来。

他已经看不到东西了。

巨大的疲惫袭来,发麻的头皮已经遏住了他所有思考的能力。

“刑灭。”

那道声音浑然回荡:“我只给你一次杀了他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刑灭的眼里亮了。

杀意。

浓厚的杀意。

杀了他,姜东樾就是无常使!

可就在这一瞬间。

他的脸上露出了惊骇。

他的手在抖……不!

是内力……在被……吸收!

他下意识松开了手掌。

绝望里透过一口气的野火,是不会给天地重来一次的机会。

赵九出手了。

刑灭感觉胸口一阵酸麻。

低头看去时。

他愤怒了。

赵九手中,竟拿着一枚瓷片,刺入了他的胸口。

“死!”

他大手一挥!

可下一瞬。

赵九整个人却已不在原地。

“我只给了你一次机会。”

十步之外,一个背影将赵九推在了青衣女子的怀中,淡然道:“你错过了。”

他只留下了这一句话,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邢灭擦去了胸口的血迹,脸上出现了笑容。

这样的攻击,对他根本无伤大雅。

大步走向出口。

“不想死,就跟上。”

跪在地上的姜东樾连滚带爬地跟了上去。

逍遥已经在裴麟身侧了,他扶着倒在地上少年的脖颈,眼神却不可思议地望向赵九。

目光收回,他注视着那把穿过裴麟胸口的刀,最终,嘴角浮现起了一丝奇异的笑容。

“蠢货!”

朱不二走到了林巧的面前,脸上满是狰狞。

一个耳光,林巧就被扇飞出去。

她顾不上疼痛,趴在地上不住地磕头:“爷,我错了爷,饶了我,求求你饶了我……”

没有人会再为她说一句话。

朱不二的手,已经洞穿了她的胸膛,将那颗还在惊恐中跳动的心,活生生的掏了出来。

“真他娘的是个蠢货。”

林巧倒下的时候,嘴唇还在乞求着。

还在乞求着。

活人走了,死人也走了。

闸门打开,无数的无常卒像一群沉默的乌鸦,将这里的一切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一具具尸体被抬出去。

仿佛这里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只留下那个倒在血泊里的少年,和旁边的一刀,一剑。

……

高处。

红姨带着桃子回到上方时,曹观起仍然站在那里,脸上仍然挂着让人琢磨不透的笑容。

“那把剑和刀,是太祖遗物,令牌可以让你在这里过得无忧无虑,都是你该得的东西,为何要给他?”

红姨看向下方,奄奄一息的赵九只剩最后的一口气:“你们是朋友?”

“朋友……”

曹观起轻轻重复了这两个字,很多遍,最后笑着摇了摇头:“我们才认识没有几天,怎么会是朋友?不是朋友……我们只不过说过三句话罢了。”

桃子低着头,不敢说话,可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飘向下方。

红姨颔首:“既然不是朋友,为何要送他这样的大礼?”

“我不知道。”

曹观起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悠远:“但觉得……这条命不该就这么折在这儿,你说呢?”

桃子身形一震。

这句话,她似乎在哪里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