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淬火之刃
身体的坠落感只是一瞬,随即他便沉入了一片没有声音、没有光亮、甚至没有痛苦的虚无之境。
这片宁静是如此诱人,仿佛母亲的怀抱,让他那根因仇恨而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他几乎就要沉溺其中。
然而,就在那片最深沉的黑暗里,一张冰冷的、居高临下的脸庞,再一次突兀地浮现。
是李威。
他眼中的轻蔑与嘲弄,化作了实质的刀锋,轻易地剖开了这片虚假的温存。
紧接着,是冲天的火光,是兄弟们绝望的嘶吼,是黑风寨那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
不!
不能睡!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咆哮,化作了最狂暴的力量,硬生生将他即将彻底沉沦的意识,又从那片虚无的泥沼中拽回了一丝。
他奋力地挣扎,试图睁开那重如山岳的眼皮。
模糊的光影在眼前晃动,他隐约听到了人声,急促而压抑。
“他不行了!气血亏败到了极点,五脏六腑都有衰竭的迹象!这哪里是去杀人,这分明是拖着一口气去换命!”
一个苍老而焦急的声音响起。
“闭嘴!寨主说了,不惜一切代价,必须把他救回来。”
这个声音,清冷而决绝,是青禾。
林河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被强行灌入喉中,那液体带着一股浓郁的草药苦涩与奇异的腥甜,顺着干涸的食道滑入腹中,随即化作一团滚烫的烈火,在他几近死寂的四肢百骸中轰然炸开。
剧痛,再一次席卷而来。
但这痛楚,却像是溺水者抓住的浮木,让他那缕游离的意识,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附的锚点。
他重新拥有了感知。
他能感觉到自己赤裸着上身,正躺在一张冰冷的木板床上。
有人正用一种极其粗暴的手法,将一种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膏药,狠狠地涂抹在他身体的每一处伤口。
那感觉,不像是疗伤,更像是在用烙铁一遍遍地炙烤他的血肉。
他想嘶吼,想挣扎,可身体却像一具不属于自己的空壳,连动一动手指都成了奢望。他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那场酷刑般的治疗终于结束。
林河的意识在痛楚的浪潮中几度浮沉,最终陷入了一场更为深沉的昏睡。
……
宅院深处,一间静雅的茶室。
云娘,这位燕影楼真正的主人,正静静地跪坐在茶案之后。
她依旧是一身素白的长裙,脸上蒙着轻纱,只露出一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凤眸。
她的面前,摆放着那颗被清水冲洗干净的、属于赵四的人头,以及那封从赵四书房中找到的密信。
茶室里,弥漫着上等龙井的清香,却被那颗人头散发出的淡淡血腥气,搅得有些诡异。
青禾垂手立在一旁,将林河从回归到倒下的整个过程,一字不漏地作了汇报。
她的语气依旧平淡,可若是仔细听,便能察觉到其中一丝极力压抑的微澜。
云娘纤长的手指,轻轻捻起那张信纸。
当她的目光落在末尾那行朱笔小字上时,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骤然闪过一抹极其锐利的精光。
“大悲寺后山之物……”
她轻声呢喃,声音里带着一丝莫名的意味。
“寨主,”青禾忍不住开口,“此物,是否就是当年……”
“不该问的,别问。”
云娘淡淡地打断了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
她将信纸凑到烛火旁,看着它在火焰中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缕飞灰。
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将目光投向那颗人头,沉默了许久。
“他怎么样了?”
云娘忽然问道。
“王伯已经用‘九死还魂汤’吊住了他的命,外伤也用‘生肌膏’处理过了。”
青禾回答道,“但王伯说,他这次伤了根本,身体亏空得太厉害,就算能活下来,恐怕也要在床上躺个一年半载,甚至……会留下永久的废疾。”“废疾?”
云娘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青禾,你信吗?”
青禾一怔,随即沉默。
她脑海中浮现出的,是那个男人在重伤之下,依旧强撑着站起,用那双骇人的血眸盯着自己的模样;是那个男人浑身浴血,将一颗人头重重砸在桌上时,脸上那个狰狞而畅快的笑容。
废疾?
一个能对自己狠到这种地步的人,一个能把复仇当成食粮的疯子,世间又有什么东西,能真正地废掉他?
“他不是一件兵器,”云娘的声音悠悠传来,仿佛看穿了青禾的心思,“兵器会磨损,会崩坏。而他,是一头饿狼。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只要他心中的仇恨之火还未熄灭,每一次足以杀死他的重创,都只会让他的獠牙,变得更加锋利。”
她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传我的话,从今天起,燕影楼所有最好的伤药,都优先供他使用。他需要什么,就给他什么。我不计代价,只要他能以最快的速度,重新站起来。”
青禾的心头猛地一震,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燕影楼资源紧张,尤其是那些顶级的伤药,每一份都珍贵无比,是用来给楼里最核心的成员保命用的。
而林河,不过是一个刚刚递上投名状的外人。
寨主此举,无异于一场豪赌!
“去吧,”云娘没有回头,“顺便告诉王伯,不必有什么顾忌,用最猛的药,下最重的手。这把刀,需要用烈火与剧痛,来重新淬炼。”
“……是。”
青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躬身退下。
茶室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云娘伸出手,接住一片从窗外飘落的枯叶。
她看着叶片在掌心缓缓枯萎,眸光深邃如海。
“李威啊李威,你千算万算,恐怕也算不到,你亲手逼出了一头怎样的怪物。”
“青石城这潭死水,也该起些波澜了。”
她的声音,轻得仿佛一声叹息,最终消散在了冰冷的夜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