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残烛
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冰冷而粘稠的沼泽,将林河的意识死死拖拽着,不断下沉。
他像一具被抛入深海的尸体,失去了对身体的所有权,只能任由那刺骨的寒意与撕裂般的剧痛,从四肢百骸的每一个角落疯狂涌入。
血菩提燃尽生命换来的片刻强盛,此刻正以百倍的酷烈进行着反噬。
他那被强行续接的骨骼,在药力退潮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随时都会再次断裂;他那几近干涸的经脉,则像被烈火炙烤过的河床,龟裂出无数道细微而致命的伤口。
痛。
深入骨髓,甚至超越了肉体范畴,直抵灵魂深处的痛。
在无尽的沉沦中,他偶尔能捕捉到一些破碎的感官片段。
他能感觉到自己正被扛着,在一个狭窄颠簸的空间里快速移动,耳边是沉闷的水流声与急促却稳定的脚步声。
一股混杂着铁锈、腐败淤泥与淡淡血腥的气味,粗暴地灌入他的鼻腔。
不知过了多久,那剧烈的颠簸停止了。
他被轻轻地放在一张柔软的床上,那触感与之前冰冷的地面形成了鲜明对比。
紧接着,有冰凉的液体被灌入他的口中,带着一股浓郁的草药苦涩,顺着他干裂的喉咙滑下,化作一丝微弱的暖流,在他残破的身体里艰难地流淌。
意识,在这微弱暖意的支撑下,如同一缕风中残烛的火苗,挣扎着,摇曳着,终于从那无尽的黑暗中,夺回了一丝微弱的光明。
林河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了那重如山岳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陈设简单的静室。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幽的檀香与药草混合的气味,驱散了先前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臭。
昏黄的烛光下,一道窈窕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在一个小小的药炉前,专注地控制着火候。
正是那个在巷口救下他的蒙面女子。
她已经摘下了面纱,换上了一身利落的青色劲装,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在脑后,露出一截白皙优美的脖颈。
似乎是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她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算不上绝美,却极为耐看的脸庞。
眉眼细长,鼻梁高挺,嘴唇很薄,组合在一起,便构成了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冽气质。
尤其是那双眼睛,平静得像一汪深潭,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仿佛世间万物都难以在她心中掀起波澜。“你醒了。”
她的声音,也和她的眼神一样,清冷,平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林河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一阵嘶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稍一用力,那撕心裂肺的剧痛便再次袭来,让他额头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别动。”
女子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冒着热气的漆黑药汤走了过来,语气依旧是命令式的,“你透支精血,强行催动气力,五脏六腑皆已受损,经脉寸断。若不是寨主提前备下了‘续脉膏’,你现在已经是个废人。”
她口中的“寨主”,无疑就是云娘。
女子将药碗递到林河嘴边,动作谈不上温柔,却很稳。
林河艰难地吞咽着那苦涩的药汁,一股暖流顺着食道涌入胃中,迅速扩散开来,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剧痛,终于被压制下去了几分。
“我叫青禾,你可以叫我青姐。”
女子放下空碗,做了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随即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审视着他,“为了救你,我们折损了三名好手,动用了一条已经废弃三年的暗道,还暴露了城西的一处安全屋。现在,我想知道,你这条命,值不值得我们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她的问题,直接而冰冷,不带丝毫客套。
这不像是一场救命恩人与获救者之间的对话,更像是一场冷酷的、关于利益与价值的评估。
林河喘息了片刻,终于找回了一丝力气,沙哑地开口:“李威……必须死。”
他的声音微弱,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厉与决绝。
青禾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异色。
她似乎没想到,一个濒死之人,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感谢,不是询问自己的处境,而是如此纯粹的杀意。
“李威是虎牙关新任都尉,正三品武将,身边时刻有亲卫守护,城内更有数千精兵。杀他?”
青禾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讥讽,“凭你?还是凭你手下那群已经不成建制的残兵败将?”
“凭你们。”
林河的目光,毫不退缩地迎向她,“你们费这么大代价救我,不就是看中了我这把刀,够快,够狠,能为你们所用吗?”
他虽然身受重伤,但脑子却异常清醒。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云娘的势力潜伏在青石城,行事如此缜密,绝不可能仅仅因为所谓的“兄弟情义”,就冒着暴露的风险,从李威的天罗地网中救下一个必死之人。
他们救他,一定是因为他还有利用的价值。
而他现在最大的价值,就是对李威那深入骨髓的仇恨,以及与李威不死不休的决心。
听到这句话,青禾那张冰山般的脸上,终于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意,虽然那笑意转瞬即逝。
“你很聪明。”
她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林河的说法,“寨主的确很欣赏你。她说,你是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饿狼,只要给你一块肉,让你活下去,你就能替她咬断最难啃的骨头。”
她停顿了一下,那双清冷的眸子再次锁定林河,缓缓说道:“现在,我们给了你活下去的机会。接下来,就看你这条饿狼,到底有没有一副能咬碎骨头的好牙口了。”
“好好养伤吧。”
说完,青禾不再多言,转身走出了静室,只留给林河一个干脆利落的背影。
房门被轻轻关上,室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林河躺在床上,感受着体内那股微弱的药力正在艰难地修复着残破的身体。
他知道,自己从李威的猎杀中活了下来,但同时也跳进了另一个更加深邃、更加莫测的漩涡。
他这条命,从被救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再完全属于他自己了。
他成了一把刀,一把属于云娘的,用来对付李威,或者其他敌人的刀。
但林河不在乎。
只要能报仇,只要能让李威血债血偿,别说是一把刀,就是化身为来自地狱的恶鬼,他也在所不惜。
他的意识,在药力的作用下再次变得昏沉。
在彻底睡去之前,他的嘴角,也同样勾起了一抹冰冷而疯狂的弧度。
李威……
我们的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