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度量衡之战

路承舟的声音并不响亮,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三号车间每一个人的心上。

废除英制,统一公制。

所有图纸重绘,所有机床换盘。

这几句话,轻飘飘地从他口中说出,掀起的却是一场精神上的十级地震。

车间里刚刚因一顿饱饭而升腾起的些许暖意,被这股寒流瞬间冲刷得荡然无存。

死寂。

一种比刚才面对军人时更加压抑的死寂,笼罩了整个空间。

如果说雷振宇的命令是来自外部的、物理层面的禁锢,那么路承舟这道命令,则是对他们内部世界的、对他们几十年赖以为生的技艺根基的彻底颠覆。

“胡闹!”

一个尖锐的声音撕裂了沉默。

开口的是焊工组的孙师傅,一个脾气火爆、满脸褶子都能夹死苍蝇的老师傅。

他把手里的搪瓷缸子重重往地上一顿,炖肉的汤汁溅了出来,他却浑然不觉。

“路总师,我敬你是个人才,可你不能拿我们这群老家伙的命根子开玩笑!”

他瞪着一双牛眼,脖子上的青筋因激动而暴起,“我十五岁当学徒,摸焊枪四十年!脑子里记的,手上凭的,全都是‘寸’!你现在让我全忘了,去用那个什么‘米’?那不是要我的命吗!”

他的话,像一颗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

“是啊!孙师傅说得对!”

“机床的刻度盘,那都是跟出厂就定死的,说换就换?那精度还能要么?”

“一张图纸多少个数据?全都重画,画到猴年马月去?”

“这不是瞎指挥吗!”

反对的声音,从窃窃私语,迅速汇聚成了一股汹涌的声浪。

他们可以服从军人的枪,可以敬畏上校的威严,但他们无法接受自己穷尽一生练就的本事,被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彻底否定。

这已经不是工作问题,这是对他们尊严的践踏。

江建国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他快步走到路承舟身边,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哀求:“承舟!三思啊!这不是小事!度量衡的统一,是国家层面的大工程,我们一个厂,一个车间,怎么可能……”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无比清晰。

这太难了。

难于登天。

刘师傅也攥着那把冰冷的德国卡尺,手心全是汗。

他刚刚被任命为设计室主任,满腔热血还没烧旺,就被这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将图纸上的英制单位全部转换为公制,再进行精度换算,那工作量之恐怖,足以让任何一个绘图员崩溃。

更何况,换算过程中,哪怕出现千分之一的误差,最终反映到零件上,都可能是灾难性的后果。

这是一堵墙。

一堵由数十年习惯、无数旧设备、堆积如山的旧图纸共同筑成的,看不见却坚不可摧的墙。

然而,面对这几乎要将他吞没的质疑声浪,路承舟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些群情激奋的工人。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直直地落在了雷振宇的脸上。

“雷上校,”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我们的东海舰队,是不是既有我们国产的老式驱逐舰,也有从苏联引进的新式战舰?”

这个问题突如其来,与眼前的争论毫无关系。

雷振宇皱了皱眉,但还是沉声答道:“是。”

“那么,”

路承舟追问,“老式驱逐舰的火炮,用的是不是英制口径?比如76毫米炮,实际是3英寸。而苏式战舰的火炮,用的是不是公制口径?比如130毫米炮。”

雷振宇的眼神微微一凝,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没错。”

“那我想请问,”

路承舟的声音陡然提高,变得锐利如刀,“战时,后勤补给,是不是要准备两种完全不通用的炮弹?我们的战士在前线流血,后勤的仓库里,却要因为这该死的‘一寸等于二十五点四毫米’,而凭空增加一倍的仓储压力、运输压力和混淆风险?”

“如果有一天,一颗英制的炮弹,被错送到了公制的炮膛前,那代价是什么?”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字字如雷,句句诛心!

整个车间,瞬间鸦雀无声。

那些刚刚还在激烈反对的工人们,脸上的愤怒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震惊。

他们是工人,想的是自己手里的活计好不好干。

他们从未,也无法从如此宏大、如此冷酷的战略高度,去看待一个“尺寸单位”的问题。

雷振宇的身体,猛然一震!

他的呼吸,在这一刻变得粗重起来。

作为总装备部的高级军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路承舟这番话的分量。

那是和平时期看不见的暗流,却是战争时期足以致命的隐患!

路承舟没有停下。

他转过身,冰冷的目光扫过全场。

“你们觉得难,觉得是在要你们的命。可你们想过没有,你们今天在这里,多保留一天英制的标准,未来在战场上,可能就会有成百上千的战士,因为装备不兼容、补给跟不上而白白送命!”

“你们是工人,但你们造的不是锄头,不是镰刀!是保家卫国的武器!是上了战场要跟敌人见生死的‘心脏’!”

“在国防工业里,标准不统一,就是最大的渎职!是犯罪!”

他的声音在车间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铁血意志。

这已经不是技术路线的争论。

这是用血与火的逻辑,强行在所有人的思想上,烙下一枚名为“国家利益”的钢印!

江建国嘴唇翕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被路承舟这番话里蕴含的巨大魄力与宏观视野,震得头皮发麻。

他终于明白,自己和这个年轻人的差距,根本不在技术上,而在格局上。

路承舟缓缓走到那张巨大的龙门刨床前。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机床刻度盘上那熟悉的英制刻度,眼神却变得异常冰冷。

“这台机床,是五十年代从苏联引进的,图纸用的是公制。但为了照顾我们当时全国普遍使用英制的习惯,硬生生给改成了一套英制盘。”

他抬起头,看向众人。

“一个国家的工业,连自己的度量衡都不能做主,要被别人的标准牵着鼻子走,你们不觉得憋屈吗?”

“今天,在这里,我们造的是一颗中国‘心’。那么它从设计的第一张图纸,到生产的第一个零件,就必须用我们中国人自己的标准!”

“公制,就是我们自己的标准!”

他猛地一转身,再次面向雷振宇,目光灼灼。

“雷上校,我需要支持。”

雷振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

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那眼神中,震惊、欣赏、狂热,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都化为了一种绝对的决断。

他向前一步,站到路承舟身边,面向所有人。

他的手,缓缓地摸向了腰间的配枪。

“咔哒。”

一声清脆的金属声响,保险被打开了。

“从现在起,”

雷振宇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路总设计师的命令,就是军令。”

“谁,反对?”

“谁,质疑?”

“谁,执行不力?”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一律,以战时怠工罪论处。”

没有解释,没有安抚。

只有最直接、最赤裸的暴力威胁。

在路承舟用思想的钢印摧毁了他们反抗的逻辑基础之后,雷振宇用国家暴力机器的獠牙,彻底封死了他们任何反抗的可能。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一个诛心,一个杀人。

天衣无缝。

车间内,落针可闻。

工人们的脸上,血色褪尽。

恐惧,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淹没了他们最后一点挣扎的勇气。

孙师傅的身体,筛糠般地抖了起来。

他看着雷振宇那只按在枪柄上的手,和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气,终于,“噗通”一声,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度量衡之战,在它开始的那一刻,便已经结束了。

以一种最不讲道理的方式。

而它的胜利者,从始至终,连一丝笑容都没有。

路承舟只是平静地拿起那本属于工装设计室的工作日志,翻开第一页,在上面写下了第一行字:“任务一:三天内,完成所有核心部件图纸的公制化转换。”

他把本子递给已经面无人色的刘师傅。

“这是你们的第一场硬仗。”

“也是我们,立下新规矩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