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何为废铁
这两个字,轻飘飘地从路承舟的口中吐出,却像两颗烧红的钢珠,砸进了办公室这潭死水里,瞬间激起滚烫的、无形的蒸汽。
空气凝固了。
马恒脸上的得意笑容僵住,仿佛一幅拙劣的油画被瞬间冻裂。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平静,像一堵无形的墙,将他所有准备好的讥讽和威吓,都原封不动地反弹了回来。
真正的风暴中心,是那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
张援朝的瞳孔,在听到那两个字时,骤然收缩。
他那张常年身居高位而养成的、不动声色的面具,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预想过对方的反应,或许是痛哭流涕地求饶,或许是声色俱厉地辩解,又或许是吓得语无伦次。
他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近乎挑衅的平静。
这已经不是在接受审问。
这是在对他的权威,发起一次明目张胆的挑战!
一股怒火,混合着被冒犯的屈辱,从张援朝的心底轰然升起。
他几乎要拍案而起,用最严厉的措辞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彻底碾碎。
然而,当他的目光与路承舟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对上时,那股即将喷发的怒火,却被一种莫名的力量硬生生压了下去。
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畏惧。
只有一种纯粹的、强大的自信。
张援朝毕竟是久经宦海的人物。
他迅速收敛了外露的情绪,身体向后,重重地靠在宽大的皮质转椅上,发出“吱呀”一声沉闷的呻吟。
他重新摆出了那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几分残忍的弧度。
“好,很好。”
他缓缓点头,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我倒是要看看,你们搞出来的‘证物’,究竟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东西。”
他对着马恒抬了抬下巴,语气充满了不屑。“打开,让他展示。”
这是一种恩赐般的许可。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猎物在落入陷阱后,最后一次徒劳而可笑的挣扎。
他决定满足对方,然后,再以绝对的权力,将这份挣扎连同对方的希望,一同踩进泥里。
“是,局长!”
马恒如蒙大赦,立刻来了精神。
他对着那几个抬箱子的工人颐指气使地喝道:“听见没有!打开!手脚麻利点!”
一名工人走到最前面那口最大的木箱旁,用撬棍,“哐”的一声,撬开了箱盖。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此。
箱子内,厚实的软垫层层包裹,仿佛呵护着什么绝世的珍宝。
当最上层的衬垫被揭开,一抹深沉而内敛的金属光泽,陡然映入了众人的眼帘。
那不是普通钢铁那种粗糙的、灰白的冷光。
那是一种近乎于黑色的、经过无数次精密打磨后,才能呈现出的,如同黑曜石般温润而深邃的光泽。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复杂的曲拐结构充满了力量感,每一处圆角,每一条轴颈,都流淌着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属于工业美学极致的韵律。
它就像一件沉睡的艺术品,在被唤醒的瞬间,便释放出足以让周围一切黯然失色的气场。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马恒脸上的嘲讽,凝固了。
他虽然不懂技术,但他看得出好坏。
眼前这东西,和他印象中工厂里那些布满油污、粗糙不堪的零件,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产物。
这东西太漂亮了,漂亮得让他感到一阵心慌。
江建国的呼吸,则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他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那根曲轴,浑浊的眼球里,瞬间被狂喜与激动所充斥。
他亲眼见证了它的诞生,但此刻,在这间代表着权力的办公室里,当它以“证物”的身份重现天日时,那种视觉冲击力与自豪感,比在车间里强烈百倍!张援朝的眉头,也狠狠地拧了起来。
他同样不懂技术,但他懂气势。
这根零件所散发出的那种精工细作的气场,那种超越了“零件”范畴的“作品”感,让他心中那份笃定的轻蔑,开始出现了一丝动摇。
但他绝不会表现出来。
“哼,一根铁轴,磨得光了些,又能说明什么?”
张援朝冷哼一声,打破了寂静,试图重新夺回话语权,“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样子货,谁不会做?”
“张局长说得对。”
路承舟的声音,平静地响起,竟然是在附和。
所有人都愣住了。
只见他走到箱子前,从自己那个半旧的帆布包里,不紧不慢地取出了一个木制的小盒子。
他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支泛着金属光泽的千分尺。
他没有自己动手,而是将千分尺递到了江建国的面前,语气充满了尊重。
“江总工,您是厂里资格最老的技术权威。这根曲轴的核心指标,就由您来当众检验吧。”
这个举动,让江建国浑身一震。
他明白路承舟的用意。
由他这个德高望重的老总工来检验,结果的公信力,将无可辩驳!
江建国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接过了那支冰冷的千分尺。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专注而锐利,仿佛回到了自己年轻时,第一次接触精密仪器的那个下午。
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千分尺的测砧与测微螺杆,轻轻卡在了曲轴最核心的主轴颈上。
他的动作缓慢而庄重,像是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听得见千分尺棘轮发出的,细微而清脆的“咔哒”声。
终于,测量完成。
江建国抬起头,目光扫过张援朝,扫过马恒,最后,落在了路承舟的脸上。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又清晰得如同敲钟。
“图纸要求,主轴颈直径公差,正负零点零零五毫米。”
他顿了顿,举起了手中的千分尺,让所有人都看到上面清晰的刻度。
“实测结果……零误差!”
零误差!
这三个字,如同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张援朝和马恒的心口上!
马恒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他听不懂什么叫公差,但他听得懂“零误差”这三个字代表的恐怖分量!
张援朝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双手下意识地撑住了桌面,才稳住身形。
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震惊。
“不可能!”
他几乎是咆哮出声,“这绝对不可能!你们在作假!用一个调校过的尺子来糊弄我?”
权力的傲慢,让他本能地拒绝接受这个足以颠覆他认知的事实。
然而,路承舟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会有此反应。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平静地转向了那几个抬箱子的工人。
“麻烦几位师傅,把下一个箱子打开。”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场的从容与淡定。
“一根曲轴可以是巧合,可以是作假。”
路承舟的目光,缓缓地、再一次落在了张援朝那张因震惊而略显扭曲的脸上,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让后者感到脊背发凉的弧度。
“那么,一整套发动机的核心零件,如果全都是零误差呢?”
“张局长,您觉得,这又算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