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与黎明赛跑

东方天际,一线鱼肚白悄然撕裂了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黎明,正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悄然降临。

第一车间内,那曲由几十台机床合奏的钢铁交响,已然显露出疲态。

机器的轰鸣不再如午夜时那般激昂高亢,变得有些沙哑和沉重,如同一个奔跑了整夜的巨人,肺部灌满了灼热的空气,每一步都沉重如山。

人比机器,更先感受到极限的降临。

负责精磨曲轴的张师傅,双眼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他死死盯着在砂轮下飞速旋转的工件,握着进给手轮的右手,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微微抽搐。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贴身的工装,又被车间内的高温蒸干,留下一层白色的盐霜。

他的身体在渴望休息,但他的精神,却被一股前所未有的信念死死钉在原地。

不远处,负责镗削活塞的刘师傅,正用额头抵着冰冷的机床立柱,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面前的机床已经停下,一个刚刚完成终道加工的活塞,在工作灯下闪耀着银色的、柔和的光晕,其表面的光洁度,宛如艺术品。

为了保证那微米级的精度,他几乎将半辈子的功力都倾注在了这最后几刀的进给之中。

整个车间,都弥漫着一股由疲惫、汗水、机油和钢铁灼烧味混合而成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气息。

这是一支被逼到绝境的疲兵。

然而,就在这片摇摇欲坠的阵地上,却有一个身影,始终保持着恒定的节奏。

路承舟。

他仿佛一台不知疲倦的永动机,从午夜到黎明,他的脚步从未停歇。

他的帆布包就放在车间中央的检验台上,此刻,他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军用水壶,正挨个为那些几乎要虚脱的老师傅们,倒上一杯滚烫的加了糖的浓茶。

“张师傅,喝口水,歇五分钟。”

他将搪瓷缸子递到老张嘴边,语气不容置疑,“你的心率乱了,手会抖。这根曲轴废了,我们哭都没地方哭。”

张师傅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了,他本能地想拒绝,可当温热的液体触碰到干裂的嘴唇时,他还是贪婪地喝了一大口。

那股甜到发腻的热流冲入腹中,瞬间化作一股宝贵的热量,驱散了部分深入骨髓的疲惫。

“我……我还能撑。”

他沙哑着说。

“这不是撑不撑的问题。”

路承舟的目光落在他微微颤抖的手指上,声音平静却有力,“这是科学。你的身体已经发出了警告,强制劳动只会产生废品。休息五分钟,活动一下手指,做两个深呼吸。我们不是在拼命,我们是在赢。”

这番话,让张师傅无力反驳。

他默默地接过搪瓷缸子,靠在机床上,闭上了眼睛。

路承舟没有多停留,他转身走向下一个工位。

他就像一个最精密的战场指挥官,不仅要规划战略,更要时刻监控每一位士兵的生理与心理状态,在他们崩溃之前,及时注入最有效的强心剂。

突然,一阵刺耳的尖啸,毫无征兆地从车间另一头传来!

“嘎吱砰!”

一台正在高速运转的卧式铣床,猛地发出一声金属断裂的悲鸣,随即整个机身剧烈一震,主轴电机在一串电火花中戛然而止。

正在操作那台机床的李师傅,整个人都吓傻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那声巨响,狠狠地沉了下去!

出事了!

江建国第一个冲了过去,当他看到卡在铣刀和工件之间的半截断裂刀杆时,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栽倒。

那台机床上加工的,是发动机的凸轮轴!

其复杂程度,仅次于曲轴!

而且那把特制的成型铣刀,是路承舟拿来的唯一一把!

刀断了,意味着这根加工了半宿的凸轮轴,彻底报废!

更意味着,后续所有的凸轮轴,都无法再继续加工!

“完了……”

李师傅嘴唇哆嗦着,眼神中充满了绝望与自责,“我……我对不起大家……”

一股无形的、名为“失败”的阴云,瞬间笼罩在众人心头。

他们可以对抗疲劳,可以对抗压力,但却无法对抗这种由设备故障带来的、无可挽回的损失。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路承舟拨开人群,走了进来。

他没有去看那根报废的工件,也没有去看那把断裂的刀具。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了机床的变速箱上,随即,他蹲下身,将手轻轻地贴在了箱体的外壳上。

片刻之后,他站起身,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不是你的错,李师傅。”

他转向江建国,声音清晰而冷静:“江总工,这台机床的变速箱,二号轴的轴承应该碎了。主轴在刚才那一瞬间,产生了径向跳动,超过了刀具的承受极限,所以才会崩刀。”

江建国愣住了:“轴承碎了?这……这怎么可能提前知道?”

“可以。”

路承舟淡淡地回答,“半小时前我路过这里,就听见它的噪音频率不对,里面有细微的、不规律的金属摩擦声。我本来想等李师傅加工完这一根,就让他停机检修,没想到,它撑不住了。”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那些经验最丰富的老师傅,全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路承舟。

只用耳朵听,就能判断出几百个零件组成的变速箱里,是哪根轴的哪个轴承出了问题?

这不是技术,这是玄学!

“那……那现在怎么办?”

江建国焦急地问道,“刀没了,这……”

“刀,可以修。”

路承舟的回答,再次震惊了所有人。

他走到那截断裂的刀杆前,仔细观察了一下断口,然后对身边一个工具钳工师傅说道:“找一根同等材质的合金圆钢,按照这个角度,给我磨一个燕尾槽接口。再把断掉的刀头也磨出对应的榫卯。记住,接触面要用研磨膏对配,间隙不能超过一根头发丝。”

他又转向电焊工:“用银基焊料,局部预热到六百五十度,进行钎焊。速度要快,不要让热量传导到刀刃部分,导致退火。”

最后,他看向已经呆若木鸡的李师傅:“修好之后,重新上机。转速降低百分之三十,进给速度降低百分之五十。虽然慢了点,但天亮前,至少还能再赶出一根合格品。”

一番指令,清晰、流畅,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

原本已经陷入绝望的众人,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束光。

他们看着那个从容不迫的年轻人,心中的敬畏,已经攀升到了顶点。

他不仅能创造神迹,更能修复神迹的裂痕!

“快!都动起来!”

江建国第一个反应过来,扯着嗓子大吼。

车间里,重新恢复了紧张而有序的忙碌。

而没有人注意到,车间紧闭的大门外,一个负责夜间巡逻的保安,正鬼鬼祟祟地贴着墙根,将里面的动静听了个大概。

他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凌晨四点半,随即快步跑向了不远处的电话亭。

王德发的反击,比预想中来得更早。

当时针,终于指向清晨六点。

第一缕金色的阳光,穿透了车间高窗上厚厚的积尘,在弥漫着油雾的空气中,投下了一道道宛如圣光的光柱。

持续了一整夜的轰鸣,终于彻底平息。

十几名老师傅,如同被抽走了骨头一般,或坐或躺地瘫倒在各自的机床边,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们的脸上,挂着油污与汗渍,表情却异常安详。

在他们身旁,那张巨大的检验台上,已经不再空空如也。

一根闪耀着金属光泽的曲轴,静静地躺在那里。

旁边,是四根精密无比的连杆、八个光洁如镜的活塞、一根修复后又重新造出的完美凸轮轴……

几十个核心零件,虽然数量不多,但每一个,都凝聚着这群匠人毕生的心血与骄傲。

它们在晨光下熠熠生辉,仿佛一枚枚刚刚被擦去尘土的勋章。

江建国站在检验台前,一夜未眠的他,双眼通红。

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摸那些零件,却又怕自己的粗糙会玷污了它们的神圣。

他看着这些成果,又回头看了看那些东倒西歪、鼾声四起的部下,一股巨大的酸楚与豪情,猛地涌上心头。

路承舟走到他的身边,将自己帆布包里的最后两个肉包子,递了一个过去。

“江总工,吃点东西吧。”

江建国接过包子,却没有吃。

他看着路承舟,声音沙哑地问:“承舟,我们……能赢吗?”

一夜的奋战,换来了这些成果。

可天亮之后,他们要面对的,是王德发背后那座看不见、却沉重如山的权力大山。

路承舟的目光,越过江建国,望向了车间那扇紧闭的大门。

他的眼神,平静而深邃。

“能不能赢,不取决于我们。”

他缓缓说道,“而是取决于,他们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让我们输。”

话音未落。

“哐当!”

一声巨响,车间那扇沉重的铁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踹开。

刺眼的晨光,夹杂着冰冷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

门口,站着十几道身影。

为首的,正是王德发的头号走狗,办公室主任马恒。

他身后,是厂里的保卫科干事,以及几个穿着干部服的陌生面孔,一个个表情冷峻,眼神不善。

马恒的目光,如同一条毒蛇,扫过狼藉的车间,扫过那些睡得正沉的工人,最后,定格在检验台前、路承舟和江建国的身上。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快意的冷笑。

“江建国,路承舟。”

马恒的声音,尖利而冰冷,如同铁锤敲碎玻璃,瞬间撕裂了黎明前的宁静。

“厂党委命令,一车间立刻封锁,所有参与非法生产的人员,全部停职!”

“你们两个,跟我们走一趟吧。”

“市工业局的领导,要亲自见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