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宗师的领域

那句嘶哑却又重逾千钧的承诺,在充斥着机油气息的空气中缓缓沉降,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枚烧红的铆钉,将这场惊心动魄的对决,牢牢地钉在了结局之上。

江建国那颗悬了一整夜、又在马恒办公室里被冰水浸透的心,直到此刻,才终于回落到温热的胸腔之中。

它带着劫后余生的剧烈搏动,一下,又一下,擂鼓般宣告着这场关键战役的胜利。

他们赢了。

赢得了这张通往红星厂技术圣域的门票,赢得了让那件心血结晶接受最高洗礼的资格。

归鸿没有再多看他们一眼。

他仿佛瞬间耗尽了所有的情绪,重新变回了那个孤僻、沉默的匠人,转身俯向他那台绿色的神只,手中的棉纱沾上机油,开始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擦拭着冰冷的导轨。

在他的世界里,这场对话已经结束,接下来,只有钢铁与钢铁之间的对话。

那是一个外人无法踏足的,绝对专注的领域。

江建国向路承舟投去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再打扰。

两人心照不宣地,悄然退出了这片被炽亮灯光笼罩的、属于宗师的领地。

直到走出十几米远,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才悄然散去。

江建国猛地停下脚步,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口气息如此悠长,仿佛要将这半生所积攒的憋屈与愤懑,都一并排出体外。

他转过身,双手重重地按在路承舟的肩膀上。

那双虎目之中,惊叹、欣慰、震撼、狂喜,种种情绪交织成一片璀璨的星海。

他张了张嘴,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却只化作了一句带着轻微颤抖的、发自肺腑的赞叹。

“好小子……你真是个好小子!”

他用力地拍了拍路承舟的肩膀,那力道之大,仿佛是要将自己所有的信任与希望,都灌注到这个年轻人的身体里。

“我刚才……我刚才真以为你要把他给点炸了!”

江建国回想起方才那电光石火般的问答,依旧心有余悸,“归鸿那个脾气,就是一堆浸了油的干柴,一点就着。你居然敢用‘审判’这两个字去激他,你的胆子,简直比天还大!”

路承舟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平静。

“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淡淡地说道,“对付宗师,就要用宗师的方式。如果我们表现出半分的心虚和恳求,那我们手里的图纸,在他眼中就永远只是一张废纸。”

江建国愣住了,随即爆发出一阵酣畅淋漓的大笑。

“说得好!说得太好了!”

他笑得眼角都泛起了泪花,“我江建国摆弄了一辈子机器,跟人斗了一辈子,到头来,这人情世故的火候,还没你这个毛头小子看得通透!”

他的笑声爽朗而洪亮,在这片钢铁森林里回荡,引得周围工位上不少正在埋头干活的师傅都纷纷侧目。

他们的目光,好奇、探究、惊讶,最终都汇聚在了路承舟的身上。

机加工车间虽然大,但消息的传递速度,却比最快的行车还要迅猛。

江建国带着一个年轻人硬闯生产调度室,把主任马恒驳得哑口无言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而他们刚才居然敢去叩响“鬼见愁”的门关,更是让所有人都在暗中捏了一把冷汗,等着看一出好戏。

可现在,他们看到的不是江建国的暴跳如雷,也不是那个年轻人的垂头丧气,反而是江总那前所未有的开怀大笑。

这结果,不言而喻。

一时间,那些投来的目光,悄然发生了变化。

轻视与看热闹的心态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敬畏与不可思议的审视。

能让“鬼见愁”点头的人,绝非等闲之辈。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身影,出现在了过道的另一头。

正是马恒。

他显然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特意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那双藏在深度近视镜片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江建国和路承舟,像一条潜伏在阴暗角落里的毒蛇。

“江总,好大的兴致啊。”

马恒的语气尖酸刻薄,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怎么,在我这儿碰了钉子,又跑到归师傅那儿去自取其辱了?感觉如何啊?”

在他看来,江建国此刻的大笑,不过是气急败坏之下的反常之举,是一种色厉内荏的伪装。

江建国缓缓收敛了笑容。

他看着马恒,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马主任,多谢关心。”

他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从容,“我们感觉很好。归师傅已经答应了,明天一早,就为我们的缸体动第一刀。”

“什么?”

马恒脸上的讥笑,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见了鬼般的震惊所取代。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因为过度错愕而变得尖利刺耳。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归鸿他……他怎么会答应你们这种无理的要求!”

“无理?”

江建国冷笑一声,向前踏出一步。

那股属于副总工程师的强大气场,如同一堵无形的墙,狠狠地压向马恒,“马主任,我倒想问问,按照厂里的规章制度,项目组申请使用车间设备,到底哪里无理了?还是说,在你马主任这里,王厂长的个人意志,已经可以凌驾于厂规之上了?”

这番话,字字诛心,直接将马恒钉在了“假公济私”的耻辱柱上。

马恒的脸“唰”地一下涨成了猪肝色,他被噎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嘴唇哆嗦着,只能搬出最后的挡箭牌。

“你……你们别得意!没有我的生产调度单,没有正式的工时记录,就算归鸿答应了,那也是私活!出了任何问题,哪怕是崩坏一个刀头,你们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他这是在进行最后的威胁,也是最无力的挣扎。

然而,江建国只是轻蔑地瞥了他一眼。

“责任?这个就不劳马主任费心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笔,走到旁边墙上挂着的一块生产看板前,拿起板擦,将上面原本的生产计划擦去了一角。

在周围数十道惊愕的目光注视下,他龙飞凤凤舞地写下了一行大字:【t68卧式镗床,明日启用,加工特种项目‘红星一号’缸体。总负责人:江建国。】

写完,他将笔重重地往旁边一放,发出一声清脆的“啪”声。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马恒那张因羞愤而扭曲的脸。

“这就是我的调度单。”

“至于工时,”

江建国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这台柴油机项目,是我江建国亲自向部里立的军令状。它的工时,不归你马主任管,更不归王德发管。”

“它,归共和国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