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尺规与战场

誓言落地,掷地有声。

路承舟没有等待任何人的回应,那句宣言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激动情绪,剩下的,唯有工程师面对终极难题时,那种冰冷到极致的专注。

他整个人气质骤变,从一个被神迹震撼的信徒,瞬间化为即将解剖神迹的执刀者。

“不够。”

他吐出两个字,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那张临时拼凑的工作台,“这张桌子不行,它会形变。我们需要一个铸铁平台,哪怕是小型的,作为基准。”

他转向江建国,语气不再是请示,而是一名总工程师在陈述必需的作战资源。

“还有,我需要更多的图纸,大量的计算草稿纸,以及全套的绘图工具。不是铅笔,是专业的鸭嘴笔和针管笔。”

“孙大海!”

他头也不回地吼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把你那破冲天炉周围的地基情况给我摸清楚!我要知道它最大能承受多少度的炉温,能维持多久!我要精确的数据,不是你那套‘凭感觉’的狗屁理论!”

孙大海被他吼得一愣,随即那张粗犷的脸上,绽放出一种棋逢对手的狂热笑容。

他没有反驳,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扭头便走向了车间角落那台小小的冲天炉,眼神像是在审视一头即将被唤醒的猛兽。

“赵师傅!”

路承舟的指令接踵而至,“把你压箱底的那些测温、控温的宝贝都拿出来!我要你在一周之内,给我拿出一套热处理方案,能将那见鬼的材料硬度,稳定在一个洛氏硬度单位的误差之内!”

赵立本沉默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脚步沉稳,仿佛去取一件封存已久的绝世兵器。

转瞬之间,这群各自为战的宗师,便被路承舟用几句简短的指令,拧成了一股绳。

那张疯狂的图纸,成了他们的共同的敌人,也成了他们唯一的信仰。

江建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要的,正是这种效果。

一个团队,需要的不仅仅是服从,更需要一个能将所有人的力量凝聚起来的技术核心。

路承舟,显然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要的东西,明天早上会全部送到。”

江建国走到路承舟身边,声音温和却让人信服,“铸铁平台、绘图工具、还有你们接下来可能需要的所有耗材,列个单子出来。”

路承舟头也不抬,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了图纸的世界里,手指在那些复杂的线条上空划过,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推演。

“不用列单子了。”

他喃喃自语,“把你能想到的所有最高精度的测量工具,都给我搞来。千分尺、杠杆百分表、激光准直仪……有多少,要多少。”

江建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有再打扰他,转身走出了车间。

当他再次回来时,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工具箱,以及几大捆崭新的、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牛皮纸。

他将东西轻轻放在一张空置的工作台上,然后便默默地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他没有去参与那场已经白热化的技术讨论,而是打开工具箱,取出扳手和水平仪,走到了车间里那台最不起眼的旧式车床前。

那是一台国产的C6140型卧式车床,绿色的油漆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灰黑的铸铁本体,像一位饱经风霜、沉默寡言的老兵。

钱德禄和丁建中注意到了江建国的举动,对视一眼,也走了过来。

“江总,这台车床……”

钱德禄有些迟疑地开口,“年头太久了,导轨磨损得厉害,主轴的径向跳动怕是早就超了十个丝,干不了细活儿。”

“我知道。”

江建国头也不回,他正用一块蘸了煤油的棉布,仔细地擦拭着布满油污的床身导轨,“但它是我们这里,唯一的根基。”

他将水平仪稳稳地放在导轨上,仔细观察着气泡的位置,动作熟练得仿佛重复过千百遍。

“一台机床的精度,出厂时由它的设计和制造决定。但出厂之后,就由使用它的人决定。”

江建国的声音平静而清晰,“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挑战那张图纸,而是让我们的武器,恢复它应有的尊严。”

他抬起头,看着两位顶级的钳工师傅。

“两位师傅,从现在开始,这台车床就是你们的战场。我要你们把它彻底拆开,每一个齿轮,每一根丝杠,每一个轴承,都给我清洗、检查、重新配研。”

他的手指,轻轻敲了敲磨损最严重的导轨面。

“这里的磨损,用人工刮研的办法,给我一点点找回来,我不要你们恢复出厂精度。”

他顿了顿,眼神里透出一股与他年龄不符的、深沉如海的自信。

“我要你们用自己的手,赋予它超越出厂的精度。”

钱德禄和丁建中,彻底愣住了。

刮研!

这个词,对年轻一代的工人来说,已经和甲骨文一样陌生。

那是一种纯粹依靠人力,用一把小小的刮刀,在铸铁表面刮削出无数微米级的凹坑,以达到极致平面度和润滑保持性的古老手艺。

这门手艺,苦、累,而且见效慢,早就被高精度磨床和导轨贴塑工艺所淘汰。

可他们两人,却是当世还掌握着这门手艺的、凤毛麟角般的存在!

“江总……”

丁建中的嘴唇有些发干,他看着江建国那双干净得不像话的手,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您……您也懂这个?”

江建国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只是拿起一把刮刀,以一个无可挑剔的姿势握住,手腕发力,刀锋在导轨的非工作面上一掠而过。

“噌”的一声轻响。

一道优美而均匀的、带着鱼鳞般光泽的刮研痕迹,清晰地出现在铸铁表面。

那惊鸿一瞥般的刀法,那对力道妙到毫巅的控制,瞬间让钱德禄和丁建中这两个内行,看得头皮发麻!

他们脸上的最后一丝轻视与怀疑,在这一刀之下,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与叹服!

眼前这个年轻人,根本不是什么只懂画图纸的理论派!

他是一个比他们还要恐怖的,深藏不露的怪物!

“干!”

钱德禄只说了一个字,便猛地脱掉了自己的外套,露出了精壮的、布满老茧的双臂。

他从工具箱里拿起另一把刮刀,眼神瞬间变得和路承舟一样,充满了狂热的战意。

丁建中也默默地行动起来,开始拆卸车床的刀架和尾座。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热血沸腾的口号。

有的,只是两个老匠人与一台老旧机床之间,一场注定要耗费无数心血与汗水的、关于精度的无声战争。

而另一边,路承舟也终于完成了初步的工序分解。

他抬起通红的双眼,将一张写满了密集符号与流程图的草稿,拍在了孙大海面前。

“看这里!”

他指着草稿上一个被红圈圈出的部分,“刀杆毛坯,必须采用真空熔铸!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必须保证材料在熔炼过程中,不能混入任何杂质,哪怕是一个分子!”

“放你娘的屁!”

孙大海的牛脾气也上来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真空?你当这是实验室里炼仙丹呢?我上哪给你弄真空炉去?”

“我不管!”

路承舟寸步不让,针锋相对,“没有真空环境,材料里的微量气体就无法排出,铸件内部就会产生我们肉眼看不见的微小气孔!这些气孔,在后续的热处理和高强度切削中,就是致命的裂纹源头!你想让我们所有人的心血,在最后一步功亏一篑吗?”

两人如同两头愤怒的公牛,顶在了一起,谁也不肯退让。

一个代表着铸造工艺的极限,一个代表着设计理论的完美。

就在这时,江建国擦了擦手上的油污,走了过来。

他拿起那张草稿纸,看了一眼,随即淡淡地开口。

“如果,我们在浇筑前,先用惰性气体对铁水进行长时间吹扫,置换掉里面的活泼气体呢?”

一句话,让剑拔弩张的两人,同时愣住了。

惰性气体吹扫法?

孙大海的脑子里,仿佛有无数的齿轮在疯狂转动。

这个方法,他听说过,是国外用来生产高纯度特种钢的尖端技术,在国内,根本没人试过!

理论上,它确实能达到接近真空熔炼的效果!

路承舟的眼睛也亮了。

他只考虑了真空这个最优解,却忽略了在现有条件下,还有这样一条曲线救国的道路!

“氩气。”

江建国仿佛看穿了他们的心思,平静地补充道,“我会让人送一车最高纯度的液氩过来。”

他看着已经陷入沉思的孙大海和一脸震撼的路承舟,将草稿纸放回桌上。

“记住,我们是在战场上。”

“战场上,没有最优解,只有最有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