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规矩与雄心
当第一缕熹微的光线穿透仓库高窗上蒙尘的玻璃,它仿佛一柄由光铸成的刻刀,在沉重的黑暗中,一寸寸地雕琢出机器与工具的轮廓。
空气里,昨夜面条的余香尚未散尽,又混入了一股崭新的、属于钢铁和润滑油的冰冷气息。
孙大海是第一个醒来的。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眼神还有些迷茫,仿佛置身于一场不真实的梦境。
没有漏风的墙壁,没有刺骨的寒意,身上盖着的是厚实温暖的棉被,身下躺着的是平整结实的木板床。
他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狠狠地掐了自己粗壮的大腿一把,那清晰的痛感让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隔壁的房间,也陆陆续续传来了动静。
当这群平均年龄超过五十岁、在各自领域封神拜将的老师傅们,睡了三年来第一个安稳觉,然后走进那间窗明几净的盥洗室,用热水洗去满脸的疲惫与尘霜时,他们看着镜中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心中翻涌的情绪,难以言表。
江建国早已等在车间里。
他没有催促任何人,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块钨钛钴合金前,手指在那冰冷光滑的表面上轻轻划过。
他的身后,是一张铺开了巨大白纸的工作台,旁边整齐地摆放着几支削好的铅笔和三角尺。
当所有人都洗漱完毕,略带拘谨地走进车间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朝阳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那年轻的背影,在巨大的车间背景下,竟显得无比沉稳可靠,仿佛一座沉默的山。
“都醒了?”
江建国转过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昨晚睡得怎么样?”
“舒坦!”
孙大海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声音里透着一股发自内心的满足。
“江总,往后咱们就……就都在这儿干活了?”
赵立本搓着手,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
江建国点了点头,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没错。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也是我们的战场。”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清晰而有力。
“既然是战场,就得有军规。我先说三条规矩。”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神情肃穆。“第一,安全。孙师傅是玩火的,刘师傅是玩电的,在座的各位,哪个手里的家伙都不是善茬。我把你们请来,是要做一番事业,不是让你们谁缺胳膊断腿的。任何操作,必须严格遵守安全规程。谁要是敢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这番话,朴实无华,却让这群老江湖心里一暖。
他们这辈子,听过太多“抓生产,促进度”的口号,却很少有人会把他们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第二,保密。”
江建国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们要做什么,我们有什么,我们做出了什么,出了这个门,任何人都不能提一个字,包括你们的家人。能做到的,就留下。做不到的,现在就可以走,我发三个月工资,绝不为难。”
车间里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明白这四个字的份量。
尤其是那台还远在天边的西普镗床,一旦消息泄露,足以掀起滔天巨浪。
没有人动。
他们的眼神,坚定如铁。
“很好。”
江建国对此毫不意外,他缓缓说出最后一条,“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在这里,没有论资排辈,没有倚老卖老。我不管你们过去是什么总工、什么师傅,到了这儿,只看本事,只认结果。活儿干得漂亮,我把你们当祖宗供着;要是出了纰漏,耽误了事,也别怪我说话难听。”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的工厂,就叫‘远征’。远征之路,不养闲人,更不养废人。”
“远征”二字,如同一道惊雷,在众人心中炸响!
孙大海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那双铜铃大眼里,迸射出骇人的精光。
远征!
好一个远征!
这简单粗暴的两个字,瞬间点燃了他沉寂多年的雄心与热血!
“说得好!”
他猛地一拍巴掌,发出一声巨响,“就该是这个章程!谁敢拖后腿,不用江总开口,老子第一个把他扔进炼铁炉里!”
“我同意!”
路承舟推了推眼镜,镜片下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明亮。
这种唯才是举、结果导向的行事风格,正是一个技术人员最渴望的环境。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眼中最后一丝疑虑与不安,被这三条简单却直指核心的规矩,彻底驱散。
江建国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话锋一转。“有规矩,自然也有待遇。”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我给大家暂时定了个薪资标准。路工,你是总工程师,负责所有技术路线和生产流程的规划,暂定月薪三百。”
三百!
路承舟的瞳孔猛地一缩!
要知道,他之前在国营大厂当副总工的时候,加上各种补贴,一个月也才一百出头!
不等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江建国继续念道:“孙师傅,铸造车间主任;刘师傅,铆焊车间主任;赵师傅,热处理车间主任。你们三位,月薪两百五。”
孙大海、刘福生和赵立本,三个人齐齐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身体都僵住了。
两百五!
这笔钱,在外面足够一个五口之家舒舒服服地过上一个月!
“钱师傅,丁师傅,你们暂时跟着路工,负责机加工和钳工,月薪两百。以后有了独立的部门,再做调整。”
钱德禄和丁建中张了张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是试用期的标准,三个月后,看各位的贡献,再定正式的薪酬和奖金。”
江建国将那张纸放到桌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每个月一号发钱,只发现金。”
整个车间,彻底安静了。
这群被原单位像垃圾一样扫地出门、为了几块钱的零活争得头破血流的宗师们,此刻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嗡作响。
他们看着江建国那张年轻的脸,眼神里充满了颠覆性的震撼。
这已经不是待遇了。
这是拿钱,在买他们的命!
也是在给他们这身被践踏了半辈子的手艺,重新标上一个足以匹配其价值的、令人尊重的价格!
“江总……”
孙大海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声音竟有些发颤,“你……你这是……”
“这是你们应得的。”
江建国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我请各位来,不是做慈善。我要的是全世界最顶尖的技术,你们要的是能养家糊口的尊严。公平交易,如此而已。”
他拍了拍手,将众人的思绪从巨大的冲击中拉了回来。
“钱的事说完了,现在,说活儿。”他指向那片空旷的车间。
“一个月之内,那台西普镗床会到。在那之前,我们不能闲着。路工,我给你一周时间,你带着大家把整个车间给我彻底梳理一遍。所有的设备,重新校准精度;所有的工具,分门别类,登记入库;所有的线路和管道,全部检查,画出图纸。我要这个车间,像一台精密的钟表一样,每一个零件都在它该在的位置上,随时可以爆发出最强的动力。”
“没问题!”
路承舟毫不犹豫地立下了军令状。
“其他人,全力配合路工。”
江建国看向孙大海等人,“一周之后,我们开工做第一件产品。”
“做什么?”
孙大海迫不及待地问道,他已经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就点燃那座小小的冲天炉。
江建国神秘一笑,他拿起桌上的铅笔,在那张巨大的白纸上,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和精度,开始绘制起来。
他的手腕稳定得不像人类,线条流畅而精准,一个个复杂的零件图,在他笔下迅速成型。
众人好奇地围了上去,当他们看清图纸上的东西时,全都愣住了。
那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国之重器。
那是一把镗刀。
一把结构极其复杂、造型前所未闻的、专门用于深孔加工的组合式镗刀。
它的刀杆、刀夹、刀片,甚至内部的冷却流道,都被分解成了数十个独立的零件,每一个零件的加工精度要求,都达到了令人发指的“丝”级!
“这是……”
路承舟扶着眼镜,死死地盯着图纸,眼神里充满了震撼与狂热,“可调式阻尼减震刀杆……内置高压中心出水……这……这是谁设计的?”
“我。”
江建国淡淡地吐出一个字,随即用笔尖,在图纸的右下角,写下了这件作品的名字。
“远征一号。”
他抬起头,看着这群已经彻底被图纸吸引了心神的匠人们,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陈一刀的活儿,要用最好的机床。”
“但是,配得上那台机床的刀,我们自己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