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烈火招魂,阎王归位
这个“地狱”的入口,在铁西区一家国营大澡堂的背后,一间终年被蒸汽和热浪笼罩的、半地下的锅炉房里。
江建国、路承舟和丁建中三人刚一走近,一股混杂着硫磺、煤灰与潮湿水汽的、令人窒息的热浪,便扑面而来。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眼前,是一片被炉膛里透出的、暗红色光芒所笼罩的、昏暗的世界。
一个赤裸着上身、只穿着一条沾满油污的工装裤的男人,正背对着他们。
他身形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山,古铜色的皮肤上,虬结的肌肉,在炉火的映照下,反射着一层油亮的、充满了力量感的光泽。
汗水,在他那被煤灰染黑的、熊一样的背脊上,冲刷出一道道蜿蜒的、如同白色小溪般的痕迹。
他没有用手,而是用一把比寻常铁锹大上两号的、巨大的方头煤铲,一铲,一铲地,将门口那堆积如山的煤块,送进那张开着血盆大口、正熊熊燃烧的锅炉里。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仿佛他铲的不是煤,而是这个操蛋世界的、冰冷的骨头。
他,就是“活阎王”,刘福生。
一个曾能用焊枪,在两张薄如蝉翼的钢板之间,绣出比发丝更精细焊缝的、共和国第一代九级焊工。
“老刘。”
路承舟走上前,那股属于总工程师的、不容置喙的命令式语气,再次响了起来,“收拾东西,跟我走。”
刘福生铲煤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
“远征机械制造厂。”
路承舟皱了皱眉,耐着性子,将昨天对丁建中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建一条全自动生产线,需要一个首席的焊接技师,负责所有高压管道和承重结构的焊接。要求,无损探伤,一次通过。”
“砰!”
刘福生猛地将那把巨大的煤铲,狠狠地,插进了煤堆里。
他缓缓地,转过身。
一张被煤灰和岁月,雕刻得如同恶鬼般的脸,出现在三人面前。
他的眼睛,很小,却在昏暗的炉火映照下,闪烁着两点骇人的、如同野兽般的红光。
他没有看路承舟,而是将目光,落在了路承舟身后,那个手艺人气质十足的丁建中身上。
“老丁,”
他的声音,如同两块生锈的铁板在摩擦,粗粝,刺耳,“你也跟着这个只会画图的白面书生,一起疯了?”
丁建中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从江建国手里那个黑色的人造革提包里,拿出了两瓶,用草绳捆在一起的、六十度的“老村长”牌老白干。刘福生的眼皮,跳了一下。
“老路,”
他转过头,看着路承舟,嘴角咧开一个充满了嘲讽的、狰狞的笑容,“你以为,你是谁?二十年前,你是总工,一句话,就能让老子们不眠不休给你干三天三夜。可现在,”
他指了指那熊熊燃烧的锅炉,“你看看你自己,再看看我。我们都一样,都是被扔进这个炉子里,烧剩下的煤渣。”
“你的图纸,能当饭吃吗?能当酒喝吗?”
他伸出那蒲扇般的大手,指着门口,“滚。”
路承舟的脸,瞬间,又一次,涨成了猪肝色。
他感觉自己所有的骄傲和尊严,在这一天之内,被这些他最看重的老伙计,反复地,扔在地上,碾得粉碎。
“老刘。”
江建国走上前,将路承舟和丁建中,都拦在了身后。
他没有说任何关于工厂和未来的话。
他只是,将那两瓶老白干和三个粗瓷大碗,“砰”的一声,重重地,放在了那张同样沾满了煤灰的、简陋的木桌上。
他拧开瓶盖,那辛辣的、纯粹的粮食酒香,瞬间,压过了空气里所有的杂味。
他没有用倒的,而是直接用手,将三只大碗,都“满上”。
那清冽的酒液,因为倒得太猛,甚至溅出了些许。
“刘师傅,”
江建国看着刘福生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恳求,只有一种即将与对手,同归于尽的疯狂,“我不是来请你干活的。”
“我是来,跟你,喝酒的。”
刘福生那双野兽般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江建国端起一碗酒,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听说,当年在厂里没人能在酒桌上,把你‘活阎王’喝趴下。今天,我江建国,一个乡下来的泥腿子,想试试。”
他将那碗足有半斤的烈酒,举到嘴边,仰起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没有一滴,洒在外面。
喝完,他将碗口朝下,重重地,顿在桌上。“我喝完了。这碗酒,敬的是,你‘活阎王’当年的威风。”
他看着刘福生,眼神,如同两把即将出鞘的刀,“现在,该你了。”
“你,还敢不敢,喝?”
刘福生那张恶鬼般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动容的神色。
他看着眼前这个,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厂领导,都更像土匪的男人。
他那颗早已被酒精和煤灰,麻痹了的心,第一次,被一种久违的、名为“血性”的东西,给点燃了!
“好!”
他发出了一声如同困兽般的低吼!
他走上前,端起那碗酒,同样,一饮而尽!
“再来!”
江建国二话不说,再次,将两只碗,满上。
他端起第二碗酒。
“这一碗,”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我敬你,心里那把,还没熄的火。”
“他们都说,你刘福生,是个酒鬼,是个废物,是个只配在锅炉房里,跟煤渣打交道的老疯子。”
“可我知道,不是。”
江建国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你每天守着这个炉子,不是为了那几块钱的工资。你是在看火。你怕你心里那点,属于一个九级焊工的火,断了。你怕你那双,曾能点石成金的手,冷了。”
“我说的,对不对?”
刘福生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看着江建国,像在看一个,能钻进他心里的魔鬼!
江建国再次,一饮而尽!
“该你了!”
他将空碗,重重地顿在桌上,那瓷碗,甚至被磕出了一道裂纹,“这碗酒,你要是还敢喝,就证明,你心里的火,还没死透!”
刘福生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江建国。他感觉,自己喝的,不是酒。
他喝的,是自己那被压抑了二十年的不甘!
他端起酒,再次,一饮而尽!
那辛辣的液体,像一团火,从他的喉咙,一直烧进了他的五脏六腑,也烧得他,双眼通红!
江建国,拿起了最后一瓶酒,也是最满的一瓶。
他没有再用碗,而是直接,将那瓶酒,放在了桌子中央。
“刘师傅,”
他缓缓说道,“我江建国,是个粗人。我不会画图,也不懂什么狗屁的‘无人化’。”
“我只知道,我那瓶辣酱,就是我的命。我那一百多个嗷嗷待哺的工人,就是我的家。”
“现在,有人,想砸了我的家,断了我的命。我得,跟他们拼命。”
“可我手里,没枪。路总工,给了我一张枪的图纸。丁师傅,答应帮我,把这枪的零件,都给磨出来。可我,还缺一个,能把这把枪,给严丝合缝地,焊起来的神仙。”
他指着桌上那最后一瓶酒。
“今天,你要是能把我,喝趴下。我江建国,掉头就走,从此,再不踏进你这锅炉房半步。”
“可要是,”
他的声音,骤然拔高,如同龙吟,“你要是被我喝倒了。那你刘福生,就得给老子,重新把这身‘阎王’的行头,穿起来!”
“跟我,一起,去跟那些狗娘养的,拼命!”
说完,他竟不再看刘福生,而是对着丁建中和路承舟,说道:“你们两个,一人一半,把他给我灌倒!”
丁建中和路承舟,都愣住了。
他们没想到,江建国会用这种近乎于流氓的、不讲道理的、却又充满了兄弟义气的方式,来进行最后的“招降”。
路承舟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真正的、发自肺腑的、快意的笑容。
他端起那瓶酒,走到刘福生的面前。
“老刘,”
他拍了拍刘福生那坚实的肩膀,声音里,是久违的、属于战友的温度,“二十年了,我没跟你喝过一次酒。今天,我敬你。”“我敬你,当年,为了给我那张破图纸,赶一个公差,三天三夜,没合眼,硬是用乙炔,给自己烧出了一个胃穿孔。”
“这杯酒,我先干了。”
说完,他也仰起头,将那半瓶烈酒,灌进了自己的喉咙!
刘福生,看着眼前这两个,一个用命来请,一个用情来敬的男人。
他那颗早已被煤灰和酒精,封存起来的心,在这一刻,彻底地炸了!
“啊!”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无尽委屈与滔天豪情的怒吼!
他没有去拿那剩下的半瓶酒。
他猛地,转身,冲到墙角,从一堆废弃的工具里,翻出了一个早已锈迹斑斑的焊工面罩,和一把同样锈迹斑斑的焊枪!
他戴上面罩,接上电源。
“滋!”
一道刺目的、令人无法直视的电弧白光,瞬间,照亮了整个昏暗的、如同地狱般的锅炉房!
刘福生,那个“活阎王”,在这一刻,重新,归位!
他没有用任何焊条。
他只是,用那焊枪喷出的、温度高达三千度的电弧,对着他刚才用来铲煤的那把、厚达半公分的,铁锹的表面,开始游走!
火星四溅,青烟弥漫!
那画面,如同神魔,在锻造着一件,毁天灭地的神器!
一分钟后,他关掉焊枪,取下面罩。
他将那把还烧得通红的铁锹,狠狠地,插在了江建国的面前!
只见那黝黑的、粗糙的铁锹表面上,竟被他用电弧硬生生地烧出了三个,铁画银钩,入铁三分,充满了无边霸气的,大字【刘福生】。
他看着江建国,那双充血的眼睛里,燃着两团,足以融化钢铁的火焰。
“去哪儿,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