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温信之死
庙里的落叶,一夜间就黄了。
温信坐在树下,看着枝头上的叶子,一道影子走近。
他没有看过去,而是低头数着脚下的落叶。
很快,人影走开了。
温信看过去,父亲的身形消失不见了。
算一算,他入庙已经有三五个年头了,家就在那座城内,他却回不去了。
前世的孽,还了。
今世的错,还在还。
他站起身,拿起笤帚,静静地扫着落叶。
远处传来脚步声,枝叶被踩得咯吱作响,他转头看过去,是谁?
郑年华站在远处,停下了脚步,身边站了一个小短腿的奶娃娃。他盯着那个奶娃娃,目光出神。
“我去拜祭过温蘅了。”郑年华的声音飘了过来。
温信握着笤帚,正视女子,“多谢了。”
“谈不上谢,只觉得你也该死,但你好好活着。”郑年华轻笑一声。
枯叶飘荡,落在她的脚下,温信的目光转到了脚下,他认真说:“可我这辈子什么错都没有,这辈子,我对得起他。如同这一世的裴太傅,满心都是你。”
“是啊,你说得没错,你这辈子没有错。”郑年华低叹一句,觉得他的话很对。
温信千里去寻温蘅,是想明媒正娶的,温蘅前一世想要的生活,这一世唾手可得,但她拒绝了。
若她跟随温信回来,嫁做温少夫人,至少还会活着。
她说:“但她心里有恨了。恨你恨裴司。”
“她也有错。”温信说,“这一世,唯独你没错。你没有被仇恨迷住眼睛,你走的路,依旧是光明。女官制出来的那时,我以为你会如温蘅一样,去和男人争。”
郑年华蓦然一颤,“我从未想过去争。”
“你为何不去争呢?”
郑年华沉默。
温信说:“因为你知道你想做的裴司都会去做,你动动嘴皮子,就可以得到。她得不到,所以,她要去争。这一世,你何其幸运呢,不,前一世,你也很幸运,只有小人作祟罢了。”
“前一世,你若回到郑家,裴相自然是要八抬大轿将你抬回去的。你说,你会幸福吗?”
闻言,郑年华嗤笑一声:“嫁给裴司就是幸福吗?温信,你还是那么自以为是。”
她深吸一口气,呼吸出来,道:“你们男人自私自利,以为一点爱意就是给了全部,我们就该感恩戴德,明媒正娶不是你们应该做的吗?你束缚住了温蘅,禁锢她,最后爱上其他人,你觉得你很有理?”
“这一世,你活着,就是你的惩罚。”
说完,她转身走了。
她走得很快,身边的奶娃娃费力的迈着腿,极力去追她的脚步。
追了脚步,奶娃娃不走了,很生气,哼了两声,站在一边就是不走。
她看了一眼,道:“让你别来的,你偏来。”
“我就来、我就来。”
倔得很。
郑年华无奈,走过去,抱着奶娃娃,大步走了。
温信的目光追至很远,直到一大一小消失了,他才回过神来。
原来,她做母亲了。
前一世,她想做母亲,一直没有成功,如今,倒是成功了。
温信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脚下的落叶,几句话的功夫,又落了满地。
他又抬头,看向她消失的方向。
须臾后,他拿起笤帚继续扫地上的落叶。
他曾走进她的生活中,将她从山村里带入繁华富贵地,教她规矩教她礼仪,看着她从乡野女娘蜕变成合格的世家女子。
春江水暖,情意填满,他明知她的喜欢,却依旧将她送至裴司身边。
他以为她会失败,没想到,她成为裴司后宅中唯一的女子。
她没有让他失望。
甚至,让他骄傲。
但他后悔了。
她娇艳如春阳,和煦如春风,慢慢地将阳光给与了裴司,从他的世界里飘远了。
他的眼中只有落叶。
他的生活里只有扫落叶。
冬日落雪,他的生活便是扫雪。
门掩门庭,他站在廊下,看向京城的风向,风雪迷了眼睛。
又是一年春日,他连落叶都不用扫了。
他坐在树下,翻阅经书,默默忏悔。
很多时候,他在想,他这辈子有什么错呢。
他没错。但他还是要忏悔。
若前一世,他早些将温言从相府带出来,带回自己的身边,是不是就不会有今生的事情了。
这一世,像是给他的报复。
再度醒来,她们活着,都抛弃了他。
他想忏悔,想弥补,却什么都做不了。
一步错,步步错,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了。
秋日到了,叶落满地,她又来了。
这回,她独自来了,身旁的奶娃娃没有来。
他拄着笤帚,平静地与她对视。她依旧美貌,面色红润,一如往日般动人。
他双手合十,口呼佛号,她说:“你还没死呀。”
“想死,死不了。”他说。
她说:“是不是没脸去见温蘅。”
他摇头,“不是,我想忏悔。”
“你忏悔什么呢?”她反问他。
是啊,忏悔什么呢?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一世没有错。错的是上一世,他用命来偿还了。
可温蘅死了。
因果循环,他是因,温蘅是果。
他无言以对。
她没有立即走,而是冷淡地看着他:“温信,你是不是觉得你的错,没法弥补了。亦或是,你死了,错就消失了。你出家,是被裴司逼的。”
“不,我出家,是因为心中无情,我与红尘划清界限了。”温信摇首,“温蘅的错,是我酿成的。”
枯叶从眼前落下,旋即而下,在两人的眼中滑过一条弧度。
她叹气说:“你的忏悔,还是有一丝用处的。”
“她的错,是你逼的。她不该恨裴司,该恨你。她死了,你活着。她错了,你干净圣洁地活着。”
“你在为她鸣不平吗?”他好奇,她不该是讨厌温蘅的吗?
她摇首,“错了,我只是为一个女子不平罢了。你爱她,留住她,转头就喜欢其他人。你知道吗?你是她的靠山,如同曾经的裴司是温言的靠山。若靠山倾塌,主动背叛她,她将会堕入地狱,永世无法翻身。”
“我们都是女子。世间对女子多不平,你们以强者姿态欺负她们,是多可耻。”
她的话,悲天悯人,又十分有道理。
温信良久不语。
她转身走了,衣袂蹁跹。
温信知道,她明年还会来的。
他继续清扫落叶,回忆过往,不断忏悔。
冬去春来,秋叶落,她却没有再来。
直到过冬,雪掩门庭,她还是没有来。
温信看着庭院里的雪,记忆里的少女朝他扑来。
是谁呢?
他定睛去看,是温蘅。
温蘅朝他笑了起来,眉眼如画,笑着凝望她。他也笑了,“阿蘅。”
“哥哥。”温蘅浅笑,姿态蹁跹,宛若雪中神女。她穿着红艳的衣裳,一步一生莲。
一声熟悉的哥哥,让他恍惚起来。
曾几何时,也有人喊他哥哥。他有两个妹妹,温府也曾热闹过。
雪落满肩头,她笑靥如花。
她走近他,毫不犹豫地拔起发髻上的金簪,凶狠地插进他的心口。